酒肆里的喧嚣和说书摊上的热闹,仿佛瞬间离他远去。他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胸口火辣辣的疼痛,地上那几枚沾满灰尘、滚到路中央的救命铜钱,以及眼前这双沾着泥污、露着脚趾的破草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捡钱,每一次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车辕的吱嘎声和驭手粗鲁的呵斥:
“闪开!都闪开!不长眼的东西!”
一辆装饰华丽、由两匹健硕栗色马拉着的青盖安车,在一队鲜衣怒马、神情倨傲的骑士护卫下,疾驰而来!车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车辕上插着的、绣有繁复“霍”字徽记的三角小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刺目无比。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眼看就要碾过那几枚躺在路中央的铜钱,以及蜷缩在路旁、惊恐得忘了哭泣的小乞丐!
车夫看都没看路旁蝼蚁般的小乞丐,手中鞭子凌空一甩,发出“啪”的一声爆响,驱赶着马匹加速通过这狭窄的街巷。护卫的骑士们更是目不斜视,马蹄几乎擦着小乞丐散乱的头发掠过,带起的劲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扑了他一脸。
华丽的车驾呼啸而过,留下飞扬的尘土和一股浓烈的、属于上等皮革和马匹的混合气味。那几枚沾满泥污的铜钱,静静地躺在被车轮碾过、印着清晰车辙印的石板路上。小乞丐蜷缩在墙角,灰尘落满了他褴褛的衣衫和脏污的小脸。他惊恐地看着远去的车驾,又看看地上那几枚几乎被尘土掩埋的铜钱,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嘶哑、无助,充满了孩童最本能的恐惧和绝望,在喧嚣的市井中,显得那么微弱,又那么刺耳。
街角的说书摊前,人群的哄笑和惊叹声依旧热烈。说书人正讲到高潮处,醒木拍得震天响:
“……霍大将军一声令下!羽林军万箭齐发!那上官桀父子,当场就被射成了刺猬!桑弘羊想跑?被霍公一剑削掉了脑袋!那血啊,流成了河!未央宫的台阶都染红了三天三夜!咱们霍公,那叫一个威风!真真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啊!护住了咱大汉的江山,护住了咱小皇帝!列位!您说说,这霍大将军,是不是咱大汉朝头一号的大忠臣?大功臣?!”
“是——!”人群爆发出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应和声,充满了对胜利者的崇拜和对铁血强权的敬畏。
那哭声,那几枚躺在尘土里的铜钱,那墙角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小小身影,在这片为权力与杀戮编织的传奇赞歌中,微不足道,转瞬便被淹没。只有酒肆角落里,那个独酌的老儒生,浑浊的目光透过喧嚣的人群,遥遥望向墙角哭泣的小乞丐,又望向那车驾消失的、扬起尘埃的街口,最终落回自己杯中浑浊的酒液里。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端起酒杯,将杯中那点辛辣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重的叹息。这叹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便沉入了长安城这巨大而喧嚣的市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