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辆略显陈旧的丰田卡罗拉,行驶在通往伊米塔多公司的路上。
扎亚茨·马尔采夫的手无意识地操纵着方向盘。
视野的前方,伊米塔多公司的总部建筑群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其过程不像是主动驶近,而更像是一次地理板块的构造运动,是那片庞然大物在主动迎接他的到来。
平心而论,总部的建筑设计的确有其可取之处。
尽管其整体风格只是对凡尔赛宫的一次毫无节制的、近乎像素级的复刻——对任何一位真正渴求新锐表达的艺术鉴赏家而言,这都无异于一场昂贵的灾难。
但它却在一种既定的、陈腐的风格之内,做到了一种前无古人的极致。
通过匪夷所思的过度堆料,它在已然具备原型、彻底缺乏创新、完全脱离时代的美学绝境下,
依然凭借其庞大的体量与不加节制的复杂细节,强行攫取了几分唯有时间才能赋予的历史厚重感,以及一种因挥霍本身而产生的、令人咋舌的独特稀缺性。
扎亚茨并非没有来到过这里。
但就像一位土生土长的纽约人绝不会将日常的抬头仰望,浪费在自由女神像那张早已被印在无数纪念品上的绿色脸庞上一样。
资深的本地居民,总是对当地那些仅以奇观着称、却与真实生活绝缘的景观,抱持着一种源于熟稔的漠然。
他只在四年前,当这片建筑群的雏形刚刚落成时,随同吉伊来过一次。那时的他们,还对这种浮夸的建筑美学抱有天真的、属于游客的好奇。
现在,一切已截然不同。
他记忆中的那座孤零零的主殿,如今已是整个建筑群落的中心节点。
其规模至少翻了十倍,如同一颗母体恒星,用无形的引力牵引着周围数十颗大小不一的行星宫殿。
人流,相较于四年前,亦呈现出几何级的增长。
穿着印有英雄头像T恤的少年,举着相机,试图将那宏达建筑细节尽数纳入取景框;
来自东亚的旅行团,在导游挥舞的、顶端系着亮黄色丝带的旗帜下,如同一群被牧羊犬驱赶的温顺羊群;
偶尔有几位西装革履的访客或内部人员,步履匆匆地穿过人群,脸上呈现出紧绷的、属于商务的表情,与周遭松弛的、属于假期的氛围,泾渭分明。
典雅与热闹之外,是赤裸的实用性。
扎亚茨的感官捕捉到了那些被巧妙嵌入古典建筑肌理中的现代元素。
一条漆黑的、由特殊复合材料铺设的跑道,如同一道外科手术的缝合线,将两座翼殿间的草坪粗暴地割开,尽头停放着一架造型酷似捕食性昆虫的湾流小型飞机。
一座路易十四风格的了望塔顶端,并未安放十字架或王室徽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根天线构成的、如同巨型金属蒲公英般的复杂阵列。
透过那些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瞥见内部偶有的一排排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服务器阵列,与其闪烁的指示灯。
在这整座建筑古典的华美外壳下,包裹着一个冷酷且绝对现代的运作核心。
尽管与对方约定好了时间,他依然感到一种无所适从,就像一个泳者在深水区突然忘记了如何换气。
将丰田车停在访客停车场的最边缘后,他没有直接走向如同神殿入口般的大门。
他的脚步,将他引向了门口一处专为游客设立的、巨大的半开放式休息区。
这里的布局体现出一种准确的“亲民”。
地面由光滑的抛光混凝土地砖铺就,遮阳棚的支架使用了看似质朴、实则经过防腐处理的复合木材。
餐饮区的选择更是平庸而有效:
星巴克、赛百味,一座占据了最佳位置的、拥有双层落地玻璃的麦当劳,以及各类其他品牌,无一不经营良好。
在那间麦当劳的入口两侧,各自站立着一名身着制服、荷枪实弹的士兵。
扎亚茨的目光在他们的制服上停留了片刻。
一种炭灰色的防撕裂尼龙作战服,能清晰地勾勒出穿戴者被严格训练过的肌肉轮廓。
左臂的臂章上,印着伊米塔多公司的徽记,下方则是一行小字:“辅助服务部”。
肩章的图案是一面盾牌与一个齿轮的结合体。
他们的存在,竟与周遭那些正在为选择哪款开心乐园餐玩具而烦恼的家庭异常融洽。
就如电影内契合设定、却又无人在意的龙套配角。
扎亚茨在休息区的阴凉处多停留一会儿——至少先在脑海中预演一遍进入那扇大门的路场景。
于是,他走向了麦当劳延伸出的宽大屋檐下,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站定。
随后摘下了头上那顶用来遮挡毒辣阳光的、有些发白的棒球帽。
然而,在他有机会抬头仔细观察之前,一个仿佛是从他身侧的阴影中直接生长出来的声音叫住了他。
“你好,扎亚茨·马尔采夫先生。”
他猛地转过头。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屋檐阴影之下,此刻站着一个男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阴影仿佛在瞬间获得了实体,被赋予了轮廓与质量。
男人的衣着搭配堪称诡异的混合体:
上半身是一件质地柔软、显然价格不菲的Loro Piana羊绒夹克,下半身却是一条磨损的Seven for All Mankind牛仔裤,脚上蹬着R.M. Williams切尔西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上那顶灰色的Borsalino软呢帽,帽檐被他随意地压低,在那张脸上投下一片暧昧不清的阴影。
这个人的打扮是如此地具有辨识度,以至于扎亚茨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疑问:
为何自己在走向这里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个疑问,在他看清对方的脸后,便迅速得到了解答。
那是一张旨在被迅速遗忘的脸。
一张最符合“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亚裔中高层管理者”这一标签的脸孔。
它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五官的排布遵循着最稳妥的比例,既不英俊,也不丑陋。
唯有眼角下那两抹淡淡的、如同被烟熏过的青灰色,泄露出一丝特别的疲乏。
那神情,整体上就像一个刚刚结束了连续六天、每日十二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却又在周日清晨七点被一个紧急电话从床上拽起来的倒霉蛋。
一张攻击性为零,却又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同时属于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脸。
男人并未在意扎亚茨审视的目光。
他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个银色的、造型古朴的S.T. Dupont打火机。
用拇指优雅地弹开机盖,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叮”。
接着,他从裤袋里抽出一根万宝路香烟,叼在唇边,低头点燃。
打火机的火焰在他脸上跳跃了一瞬,将那片疲乏照得愈发清晰。
先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扎亚茨,烟雾从他略薄的嘴唇间缓缓吐出,形成一道蜿蜒的、灰白色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