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棋罢不知人换世

在中土后来刊行的的《两宗三际经》里,也记载着摩尼临死前最后的谒语。

幽深苦海寻珍宝,奔奉涅盘清净王。抽拔恶刻出疮痍,洗濯明珠离泥溺。法称所受诸妙供,庄严清净还本主。夷数肉血此即是,堪有受者随意取。

而更有趣的是,金庸在写《倚天屠龙记》的时候,误将波斯祆教、回教穆罕默德的阿萨辛派、摩尼教混为一谈,汇成了书中高喊“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的明教。

而不知是不是武宗灭佛是呼禄禅师的有意为之,锁链缠身的犯人声称他从两本经书里发现,如今的明尊教中却是实打实地混入了当时同在大唐长安传教的景教、袄教、回教内容,变成了当今流散于江南的这门明尊教。

江闻则认为铁链缠身犯人口中的知识,恰好就分别隐藏在袄教的《两仪古经》和回教的《宝命真经》之中,不可谓不是一种保密方式,也符合武宗灭佛那个动荡年代的想法,显然倾注了游侣三山、福泉传教的呼禄禅师一番苦心。

更有趣的是,这些经文中的秘密非得要相互借鉴、博引旁征才能显现,当初方腊用这两部冷僻经书诘难黄裳,估计是刚好被博学的太守给参悟出来,这才恼羞成怒动手杀人。

凡事皆有因果,智者不可不慎。

“原来如此,只有摩尼从腹中取出的,才是清净离垢的摩尼宝珠……”

江闻作出恍然大悟状,“可这个宝物太过贵重,我如何能要得?”

江闻已经开始怀疑了。

对面的人知道的太多了,多到超出寻常人应有的知识,再加上他经年累月藏身于福州城最不起眼的角落之中,不由得让江闻疑心重重。

“一码归一码,道长无需推辞。”

他用一种欣赏且惋惜的表情看着洪文定,“至于传授贵徒功夫,不过我是起了惜才之心,不必有所顾忌。就算昨夜我不出手,那位老兄想必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的目光自然而言地落在穿骨死囚身上,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活死人。

这下江闻就更糊涂了,面前这人看起来也不是恶人,至少尚未出现恶意,但绝不是他起初预料的丁典、狄云这么简单,想确认对方身份,看来还需要一些手段。

幸好对于江闻来说,获取信息的办法还有很多,并不仅限于开口询问当事人……

他转身抓住洪文定的手腕,一道道熟悉的信息就瀑流而下,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姓名:洪文定】

【年龄:8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得心应手】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少林内功(入门)、洪家拳(进阶)、夺命锁喉枪(进阶)、柴山十八路(进阶)、天蚕神功(入门)】

【人物描述:自幼的习武使他早早拥有搏斗的能力,冷静的心态与过人的悟性是他最致命的武器。】

天蚕神功?!

江闻看着眼前锁链缠身却依旧微笑不语的男人,瞬间就从须发蓬乱的面容里找到一些熟悉的五官特征,一个名字也脱口而出。

“你是武当派的云飞扬?!”

这一次,全场至今如智珠在握的犯人,第一次露出了诧异惊讶的神色。

他缓缓说道:“想不到我退隐江湖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但江闻不等他说完,已经拍着手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武当派冯道德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我都知道了!这是因为你!”

云飞扬沉默了许久,带着僵硬微笑的表情说道:“我父青松道长是上任武当派的掌门,是他力排众议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原为少林弟子的冯道德,故而冯道德还卖我几分薄面。”

江闻对里面的故事也很清楚,面前的云飞扬是青松道长私生子。武当掌门按照惯例是要出家,而出家道士育有子嗣本就是一件丑事,故而他一直被当作杂役在山上养大,只能偷偷传授武功。

这样一来,由于前任掌门德行有亏,干脆引来少林叛徒加入武当替他执掌山门,冯道德遂以敏感身份成为武当掌门这件事,也就合情合理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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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什么就更在意什么,冯道德为了报答青松道长的知遇之恩,必然是百般维护武当派的颜面,力求折服派中众人,同时对青松道长的独子云飞扬的请求,自然是无所不允。

云飞扬微笑着看着江闻,似乎也读懂了江闻内心闪过的无数个念头,又或者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在用置身之外的态度看待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道长果然博学多闻。”

云飞扬微笑夸赞着。

可江闻略一皱眉,一些更离奇的联想也接踵而至,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不,你不仅仅是武当派弃徒云飞扬。方才你轻易阅览二经,随口还能说出净土宗《往生论注》中的章节,而净土宗本就是白莲教的前身,你和白莲教的青阳一脉想必脱不了干系!”

“精彩!道长的推论无比精彩!”

此言一出,云飞扬当即鼓起了掌,眼中满是见猎心喜的奇妙神采。

“实不相瞒,我父青松道长不仅仅是武当派前任掌门,也是青阳一脉的当世传人。道门如今人才凋零,冯道德又与白阳一脉牵扯甚深,因此只能让我勉强接任本代的青阳教主……”

江闻看着眼前的人,虽然他如今还是在笑着,却总有一股怪异的气息在流转,仿佛面前的人就像天蚕吐丝、蜕化变质,内力时清时浊、时稳时燥、时刚时柔、时纯时驳,竟然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蚕神功修炼到高深之处的神效。

他兴致盎然地端起酒壶一饮而尽,将目光落在方才凝蝶和小石头弈棋留下的格子上,伸出手指往地上轻轻一点,便在硬实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把小石头没有走完的臭棋,化为了绝杀全局的一招。

“在下隐居多年,晋时有王质观棋烂柯,今日我幡然顿悟始知不诬。道长虽然不在棋局之外,却也下得一手好棋啊……”

只一瞬间,洪文定就感觉到了师父身上的剑气勃发,已经无孔不入地笼罩住了这间狭小却洁净的囚室,冥冥气机凝而不散,以至于浑身毛孔都察觉轻微刺痛。

洪文定能够猜到,那是一股纯粹凛冽到极点的剑意,十步之内不论如何躲闪、抵挡、招架、化解,都无法逃开师父心中推演到极致的一剑。

然而就在这座狭小无比的囚室之中,又升腾起一道无法直视的气机——锁链缠身的云飞扬就坐在江闻对面,旗鼓相当的真气自然而生,飘飖茫渺如空岫出云、鹤立青松,虽然近在咫尺也如坠云雾之中,始终无法一窥全貌,更难以捕捉住一丝气机。

但下一刻,被铁钩穿过琵琶骨的死囚坐了起来,始终低垂的脸庞抬起,露出一张尚显年轻的脸庞,一股与两人同样不逊色的气势拔地而起,狭小囚室内龙虎相争、刀枪齐鸣。

洪文定只感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发现穿骨钉脉的死囚双眼精光难掩,全身上下内气笼罩浑然一体、金瓯无缺,恍恍惚惚还能看见他瞳中有神人高坐灵台、毫光普照,内力显然也深不可测!

他用宛如吞炭的嘶哑嗓音,缓缓说道。

“阁下来历诡谲,藏身这处待质所十年之久,我本该充耳不闻。可这十年中,你每每从这里短暂消失,世间就会有掀起一番波澜,又屡屡针对红阳一脉,这让我如何不起疑心?”

看到对方瞳孔中的异象,江闻已经能够确定这个人才是与凌小姐两情相悦的丁家公子,这身臻至化境的《神照经》功夫便是如假包换的证明!

江闻又想了想,难道丁家公子十三年寸步不离待质所,又刻意与红莲圣母恩断义绝,为的就是暗中保护凌小姐的同时,牢牢看住牢房里这个危险至极的人物?

同样,红阳圣童驻守福州城十三年的行为,忽然也又多了一层的深意。

“抱歉,看来我真的认错人了。”

江闻面色凝重地看着对方,自然而然地就要起身,但他的手指轻展、两臂微垂,保持着玄妙莫测的姿势,随时都可以拔出长剑。

可云飞扬的表情依然微笑着,现如今看来就仿佛那只是一副世事看尽后僵硬的面具,只为了完美掩藏起了背后真实的情绪。

世上爱下棋的人很多,但江闻此时却唯独联想到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答案。

凌知府背后的真正主使,福州阖城浩劫的始作俑者,与江闻隔空对弈的幕后黑手,此时近在眼前了。

可江闻还是笑了起来。

无论在何等时都能保持笑容是一种功夫,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能力。

“阁下太过谦虚了,你画福州府为棋盘、引四方势力作子、三山之间尽为厮杀战场的手笔惊世骇俗,我也只是见猎心喜,随手为之而已。”

冯道德口中所说“闽疆出天子,三山做战场”,显然就是因为对方计划的核心,只是碍于身份才委婉地向江闻提示,这是一场道门与朝廷天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江闻重新坐下,缓缓说道,“在黄稷家中,我曾见到一张宣纸上留下的脚印,而凌知府形如鬼魅、落地无痕,这才猜到了背后真的有人追杀他。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被深厚掌力震断心脉,恐怕也是调查到了你身上吧?”

小主,

对于江闻的猜测,云飞扬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凌知府戾气太重,一心只想引全城沦入黄泉蒿里之中,手段虽然狡诈眼界却太过狭隘,我也知道他无法成事,这次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

“道长何必屡屡试探呢?我与紫禁城中那人的棋局你既然加入了,又棋高一着地胜出,在下自然要将作为赌注的摩尼宝珠交给你。”

他站起身来,将珍贵无比的摩尼宝珠弃之如敝屣,身上沉重生锈的铁锁链根根断裂开,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身体虽然依旧脏臭邋遢,身上的气息却宛然一变,笑容中带着一股“太上忘情”的冷冽姿态,把属于凡人的最后一丝情感也洗褪干净了。

景教的教义江闻不清楚,但东正教流行的的俄罗斯有一种“圣愚”文化大行其道,这些想要靠近上帝的人通常是浑身污垢,半疯,半裸体的游民,脚上套上脚镣,用各种方式折磨自己、享受苦难,直到听见上帝的教导、聆听到来自天国的声音。

而其中最为着名的存在,便是祸乱沙俄末代宫廷的妖僧拉斯普廷了。

这种行为,似乎与眼前的云飞扬颇为相似。

“这世间太令人惊奇了。我本以为自睿亲王多尔衮棋差一招、死在我手下之后,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能与我一较高低之人。可如今紫禁城中的孤儿寡母气势如虹,更有道长你这样的不世奇才……”

云飞扬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却说着骇人听闻的事情。他口中视人命为草芥的态度,足够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切善恶、贤愚、忠奸、良莠都不过是肤浅的东西,此世间唯有与人对弈,才能让他提起几分兴趣。

“枯对摩尼宝珠十年,我已经参透了其中的奥秘,看来也该出去走走了。”

云飞扬飘然而起,江闻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正随着每一步迈出都在增强、蜕变,无数气丝缠绕筋脉骨骼,举手投足之间都携带着凛冽浩瀚的气劲。

昨夜的连番苦战损耗极大,江闻暗暗思量评估之后发现,除非自己如今仍保持在踏入幽冥巷前的巅峰状态,手段尽出才有击退的可能。

丁家公子也凝视着云飞扬,双瞳之中的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思绪却好像飘飞到了极远的时空之外,栩栩然联想到破茧的蝴蝶之上。

高手要脱身方法的不可计数,此时就算江闻与丁家公子联手,也不见得就能留下对方,因此两人都在观望着,没有行动。

“云飞扬,你从摩尼宝珠里悟出了什么?当年小明王韩林儿,可是就此发了疯,你莫非也疯了不成?”

“道长不必担心,世间摩尼宝珠当初虽然不止一枚,但如今你手上的已经是世间独一无二之物了。只要你妥善保管,自然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云飞扬带着持之以恒的笑容,转头对江闻说道。

“而我只是靠着摩尼宝珠前去大千世界中礼佛。你可知道灵源摩尼与小明王所见的明尊、湖心古庙中的胞皇尊、红阳一脉所拜的血佛,其实别无二致?”

云飞扬的眼神中,带着狂人才会有的歇斯底里和极端平静,仿佛在直面一切黑暗与光明之后,他早已经脱胎换骨,不复凡体的脆弱。

“河车胞衣、夷数血脉,五蕴毒龙、蒿里鬼国,再往上数到五帝三皇,恍惚幽悄间婆娑起舞的都有祂的衣影……”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岁月在鬓角已经留有一道分明的浅白,面貌却仍旧保持青春之姿,飘飘渺渺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明尊已经为我开示三生,大千世界终究不过吉光片羽,今后世上再无武当弃徒云飞扬。等下次见面,应该也会听闻我的新名姓——”

“赵无极。”

(晓市烟合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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