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不知走了多远,又有一道宛如干尸的身影矗立在面前,青茬头发下还能看见皮肤,但细看去却是密密麻麻无数虫丝遍布在躯干四周,深深钻入肌肤啃咬直至渗透骨骼,宛如被槲寄生绞死的古树,双眼都在剧痛和外压下爆出眼眶,任由血泪淌下。

干尸般的身影双足离地,飘飘荡荡地悬挂着,干涸血迹凝固成为一件破旧而恐怖的喜服,包裹住干瘪脆弱的身体,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摩醯首罗天王,充满了怨毒与嗔恨。

摩醯首罗天王面露轻蔑。

“品照,你是牝阴之鬼,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麽些族人世代生存在宾川,或许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歌谣历史当中,还能记得当初那场惨烈的大战,而即便他们已经忘记,以木家这么多年来对线索的挖掘探索,所知道的也不应该少于编纂《白古通记》的自己。然而他们只顾着占山为王,连雾路游翠国都不能决心彻除,才会固步自封到懵懵懂懂。

像这样的目光,摩醯首罗天王不知道曾经历过了多少。

其中有被他亲手杀死之人望来的嫉恨,也有因他阻拦不成而枉死之人的怨毒。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狡虫乱云梦,黑龙废冀州,《天下山河两戒图》中所绘的图景,正是他曾历经踏遍的山河,若他连枉死之人的因果也惧怕承担,又怎么敢自诩为于三千界中得大自在的大自在天王!

于是他冷哼一声,挥掌再次劈碎了幻影,又劈碎了内心的一道魔念,脚步愈加坚定。

可走到了最后,还是有一道身影拦在了他面前。

那道身影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圆满,庄严身形金瓯无缺,映照于熹微晨光,使观者油然赞叹,恍然如同一尊金鎏玉佛焕然于目前,观者气息也为之一窒。

但摩醯首罗天王侧目望去,冷冷说道:“怎么,竟然连你也要阻拦我。”

妙宝法王无悲无喜地合掌迎面,身周散发出一圈淡淡佛影,缓缓开口说道。

“成住坏空,三界火宅,既然大僧已生出行舍智,何必恋恋不去?”

所谓三界火宅之说,如《清净道论》有一个例子,一个人晚上吃过饭,上床入眠,睡到正酣,突然屋内起火,于是他惊醒了,见大火而生恐怖。他想,在我被烧着之前最好逃出去。他四下打量,看见有可逃的路,于是急急地逃出了这间屋子,而站在安全的地方。

在此比喻里,是将屋子喻为身心,凡夫执着身心为“我”或“我所”,由此长困在身心的五种幻相中,甚至习以为常。直到某一日,突然发现它们是无常、苦、无我,就象睡梦中的人突然被屋内的大火惊醒,于是他决定,在被生老病死的大火烧死之前,要从身心这间屋子里逃出去。

摩醯首罗天王双目凛凛望去,似乎觉得夏虫不可语冰。

小主,

在他眼中妙宝法王的琉璃之身满是裂纹、鎏金之体自生垢秽,面容萎悴双目生厌,即便曾经有大阿罗汉之资,此时也不过是生出天人五衰之相的凡人。

遍体鳞伤的妙宝法王,似乎早已对这方世界生出厌意,他发出的询问既像劝导、又像自省,却无由来地阻拦住了摩醯首罗天王的去路。

“欲求解脱,不在彼岸。”

摩醯首罗天王站定脚步缓缓抬头,看向了眼目数瞬的妙宝法王,缓缓说道,“我只知庄严今生,利乐后世,不论是显宗的菩萨戒、密宗的密乘戒,都要先发起菩提心。如今你的菩提心又在何处?”

妙宝法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良久才惨笑道。

“大概我的菩提心,已经随着她死去了。”

摩醯首罗天王面无表情,经历过内景境的他,终于清楚妙宝法王作为罗汉转世,为何会形似佛陀,却又徒有其表了。

作为佛陀座下声闻得道而证果位者转世者,他必然曾被佛陀授记。这样的人基本上不用刻意作意,每一世就都会以觉悟为目标累积善业,在之后的生生世世只要有佛陀出世,他就会出家成为修行者,追随着不断累积观智。

然而在妙宝法王的短暂人生中,他曾拥有过幻梦中的美好憧憬,也经历过现实里的残忍折磨。

在美好的、残忍的两种情形都看过以后,妙宝法王此世已生起了真实的厌离心,再也不想待在六道轮回里了,一旦阿罗汉断绝了菩提心,只剩下解脱心,就走入了错误的行舍智中,此世便再无证得四果的机会。

摩醯首罗天王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阻拦于我?”

相视两人的面貌极近相似,细看却又截然不同,一人冷骜一人萎悴,在摩醯首罗天王的咄咄逼人之下,妙宝法王身影恍如轻烟随时可能飘散。

“我不知道。但既然他们拼了命也要阻止我,我宁愿相信其中一定有缘由。”

摩醯首罗天王哈哈一笑,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好,如你所说必有缘由,那我今日可以不去。可然后呢?”

凝视着飘忽虚影,不远处黑雾星云更有血光闪烁,映照出不详的意味,摩醯首罗天王由笑转怒,猛然呵斥道。

“佛门大劫正应在今日,你倒是给我一个退缩的理由!你所剩无几的慈悲施舍给了这几个人,那外面的鸡足山、宾川,大理、震旦,又该有谁来施舍慈悲!”

妙宝法王沉沉不语,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一个微妙的眼神看向摩醯首罗天王,似乎在默然询问面前不可一世的大自在天王

——你当真这么想的吗?

但摩醯首罗天王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先前所见的种种阻拦不过幻影,其实全部源自于身体里这道妙宝法王的残存意志,而眼下这道残存意志留恋不去,正是他摩醯首罗天王合道化身的最后一处槛,若是能够踏过,这条路便再无障阻了。

“云丹强巴,你该清楚寺中秘典记载才对。摩诃迦叶尊者已经在鸡足山守衣入定千年,从阴铁牛年开始的劫难沉伏至今,暗蕴滋生的邪祟如沙河之数,如若一日骤发,万物因罡风化为齑粉,劫灰喷涌起弥天漫地,就连中央世界须弥大山都会为之崩塌……”

“幸有摩诃迦叶尊者以大愿力、大定力盘坐于鸡足山巅,舍身出大佛广方华首重岩,镇压住了这处鸡足山阴,暂时困住这方魔国不再危害世人。可大阿罗汉千年不曾乘愿转世、发心再来的话,神通力必然削弱到岌岌可危,更何况摩诃迦叶尊者兼有守衣之责,从未在震旦转世过……”

“这样的灾祸依照计算,本在三百年前就该发生。但我当年来到此处,穷尽心力都无法进入华首重岩之中,便猜到其中一定有问题发生,其中是缘是劫实难预料,于是我开始着手寻找罗汉转世——唯有另一位大阿罗汉接力入定,才能继续镇压这方魔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