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他看到对开大门被拉开,一张担架床被缓缓推了出来,肖尧连忙迎了上去。推床的护士虽然穿着手术服带着口罩,但看向肖尧的眼神中还是难掩疲惫与无奈。
当肖尧看到担架床上完全被白床单盖住的小小身形时,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是家属吧?可算来了。”护士探身问向肖尧:“你们家大人呢?”
肖尧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迎了上去,用颤抖着的右手想去掀女孩脸上的白布。
但是,被护士伸手按住了手背。
她垂下眼帘,温柔地摇了摇头,手上却是坚定有力。
“现在呢,你先去找林主任补一下手术签字和缺的手续吧。”
“可是我还……”肖尧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明白,我明白。但她现在的样子,不太合适。下面会有工作人员帮她,嗯,整理一下,让她可以体面地告别。”
让我找林主任?林主任又是谁?反正不会是学校的林主任。
护士把担架床推走了,仿佛把肖尧的世界也推走了。
他现在就像置身于一片空气稀薄的浓雾中,挪动着两条灌铅般的腿,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耳畔只有急促的心跳,不知道要行向何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君莫愁,君莫愁……
在这一片死寂中,乱七八糟的诗句也不管应景不应景,就在他的脑子里来回蹦跶。
不可能,不可能。
沈婕会一直平平安安地长大,在30岁那年嫁给他,然后生下一个又聪明又健康又活泼的体校生,这才是对的。
是的,蝴蝶效应,身为资深科幻迷,肖尧当然知道蝴蝶效应。
但肖尧还知道外祖母悖论。
沈天韵的到来,不可能间接导致她母亲的死亡,这会导致逻辑之毁灭。
况且如果蝴蝶效应真的生效,那沈天韵出现的这一个多月以来,世界和未来早该天翻地覆了才对。
怎么可能就是因为淋个雨,生个肺炎,就这么死掉了?
就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把她送去医院?
一个多月以前,自己还是一个快乐的王八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少年。
然后老天跟他说,他有了一个女儿。
现在又告诉他,女儿没有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肖尧的眼前慢慢亮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在埋头写着些什么。
“先把这张表填一下。”大夫递过来一张纸,但没有抬头看肖尧。
肖尧接过纸来,纸上面写了很多字,但是肖尧看不清,他只得眯起眼睛,集中精神,终于才勉强看出了纸的右上角那几个字:
死。者。姓。名。
后面是一条代表空白的横线。
肖尧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支笔,他应该用这支笔在那条横线上,写出正确的名字。
但是这支笔现在变得沉重无比,重到他无法用正常的方式持握,只得把纸放在桌子上,将笔整把攥住,勉力在纸上写出字迹。
当看到“沈婕”两个字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死者姓名”四个字后面时,肖尧的心口突然一阵绞痛,接着笔、纸和他的身体就都落在了地面上。
醒来时,肖尧发现自己正斜躺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眼前有个眼睛很好看的护士姐姐,正在调整着挂在高处的输液瓶。
她看到肖尧睁开眼睛,就转头打了个招呼道:“沈天韵,你男朋友醒了,伱过来看看——你们家大人还没来吗?”
什么沈天韵的男朋友?我就算要下地狱,你也不能乱点这鸳鸯谱啊。
肖尧扭动着身子,观察了一下周围,有些疑惑地狱要医院是干什么的。
等一下,先别急。
沈……沈天韵?
昨天在给沈婕登记的时候,写的好像就是“沈天韵”?
意识到这一点,肖尧立刻转醒了过来。
然后,他就看到一位身穿病号服,光脚踩医院拖鞋的小个子少女走了进来,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过来就伸手指重重按了一下肖尧的脑门:“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来了也不问清楚就哭?身份证也不带,电话也不充电,不是有帮忙的人问到我这,医院都得报警了。”
虽然是责备的口吻,嘴角却好像快要忍不住促狭的笑意。
肖尧伸出两只手,下意识地想要抱住沈婕,然后他看到病房门口还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件很文艺的素色长裙,脚穿棕色的露脚背搭扣小皮鞋,中间的那条搭扣将脚背上的肤色短袜隔成两个区域。
25分钟后。
沈婕的高级病房内,肖尧躺在她的病床上,沈婕自己搬一个椅子坐在床边,郁璐颖则坐在床的另一边,削苹果,削苹果。
这个病房的环境优雅、整洁,室内装配木质地板、高级卫浴,装修豪华,配备实木家具、中央空调、卫星电视、电话、冰箱、沙发等。
这一天得花多少钱啊,肖尧心疼地想。
这真的有必要吗?
不过,这个想法他并没有说出口,免得有人又要说“花你钱了?”
病房里有两个床位,一张有幔帐,另一张则没有,大约是给陪床家属睡的,肖尧认为这是一种画蛇添足的安排。
“所以说,”肖尧用指节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你今天下午就换到这个病房来了?”
“那不然呢,”沈婕笑眯眯地从郁璐颖手中接过刚削好的苹果,顺手往肖尧嘴边递去。
递至中途忽然觉得不妥,又转而放到肖尧的手上:“VIP病房可不是花钱就能住上的,刚好有一个空出来,不得抓紧机会?”
“行吧。”肖尧坐起身,准备翻身下床:“我休息好了,让真正的病人躺吧,不然不成样子。”
“嗯嗯~”沈婕摇摇头,从鼻子里发出表示否定的声音:“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很多了,烧退了,痰也少了很多,挂水真的很有效——要不然让璐颖躺一会吧,还说来探病,自己刚刚都昏倒了,我真的觉得你应该顺便去挂个号,咳咳。”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没事,”郁璐颖扶住自己的额头,摇头道:“说了我就是昨天夜里通宵复习没睡好,加上中午没吃午餐,低血糖了。”
肖尧觉得这个解释太过牵强,心里明白郁璐颖会昏过去,多半是被自己牵连的,便也只得赶紧转移话题:“话说回来,郁璐颖你为什么会……”
在肖尧和沈婕的坚持下,郁璐颖解开了自己小皮鞋上的搭扣,躺上病床,把包裹在肤色短袜中的小脚伸进纯白的被窝:“考完试以后,我想了想,还是要来看看姐姐。本来想和你一起过来,谁知道叫了你半天,你回头看看,又骑走了,真是气死人了。”
“原来是这样……”肖尧又咬了一口苹果:“我没看到……”
“后来璐颖给我打电话,我跟她说在第一人民医院,病房号多少,她就过来啦。”沈婕继续解释道:“结果璐颖刚来医院,就听到医护拿着照片在打听,说谁认识这个病人家属,一问才知道,你把一个车祸去世的走失孩子当成沈婕哭晕过去了。”
“你转病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呢?”肖尧恼羞成怒道。
沈婕举起手机晃了晃:“给你发短信也打电话了啊,QQ也发了,手机白买啦?”
“这种时髦玩意就是华而不实,我的诺只因亚半个月不充电都有电。”肖尧摸出手机,把沈婕的电话拔了,自己接上线充电。
“你那时候有电是因为轻易没有电话。”郁璐颖揶揄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