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归去来兮

乾隆三年六月,披甲人德其布与其父阔勒顿将纳尔布骨灰撒在牛马市后,踏上了回到家乡的路途。

两人急着回乡为马佳氏治丧,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十几日便回到家中。

打开家中大门,只见阳光中灰尘乱飞,家中陈设还与离家时一般,只是再也没了微笑着等候父子俩的马佳氏。

床上放着一双鞋底,只纳好了一只。

阔勒顿想起自己在马佳氏生辰那天,特意去布店为马佳氏扯了一匹布,又买了盒子菜,又买了一小坛酒,在回家路上见到儿子,才知道马佳氏怕自己一个人不好拿那些东西,打发儿子出来帮手。

谁知回到家,便看到马佳氏倒在地上,后脑被生生打碎,死不瞑目,地上散落着一把沾血的锄头。本来应该在锄地的纳尔布,不知所踪。

他本是在雍正年间打过几场仗回来的老兵,身上带了多年的暗伤,撑着告了御状又回乡将亡妻安葬,眼看着棺木入土,心痛之下一下子勾起了旧伤,当场倒下,便再也没有起身。

德其布方葬了额娘,又要办阿玛的葬礼,待父母双双下葬,家中更是萧索。

德其布尚未成婚,此时父母俱亡,更觉天地之间茫茫一身,由悲转怒,起了一个念头:纳尔布杀害他额娘,致使阿玛伤心而亡,这笔账也得记在纳尔布头上。只是纳尔布已经在判罪后暴毙狱中,要报此仇,唯有将一个与纳尔布有亲缘的人杀了,用其头颅祭奠父母,方能消心头之恨。

于是拜了父母坟茔,穿着麻布丧服,外间罩了一件玄色袍子,怀中揣着一柄尖刀,向当初那个卖家问了之前买卖纳尔布之事,一路东行,辗转打听,这才打听到那纳尔布家小自纳尔布被卖后,也被转卖,如今已被卖到辽阳辖下的一处镇子。

他到了奉天,打听到纳尔布之妻郎佳氏与女儿在一披甲人家为奴,本有一个小儿子,但这小儿子年幼,受不了此地气候,刚刚病死了,主家开恩,放了郎佳氏母女去埋葬幼子。

德其布一路跟着郎佳氏母女到了郊外,见果然只有这寡母孤女,将儿子草草一埋,既无墓碑,更无纸钱贡品,只哭了一阵就了了。

德其布心道:若他家还有青壮便罢,如今却只有这一老一小两个女子,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对妇孺动手?于是便要离开。

这时却有一驾马车过来,下来一个着孔雀补子袍服的官员,带着几个衙役;那官员将郎佳氏母女带上另一辆马车,又拿出两件衣裳和一些银两给了郎佳氏母女。

德其布这段时日在奉天,也听说此地新上任不久的府尹大人,曾是乌拉那拉氏门下出身,此时见着这孔雀补服官员对郎佳氏母女似乎颇为厚待,似乎印证了这个说法。

德其布心想,纵然这官员不忘旧恩,重情重义,可这纳尔布犯下杀人与大逆重罪,乃是皇上金口玉言的罪人,其妻女也是罪奴,他怎可如此?

待要跟上前细看,却是被衙役发现,衙役看他外袍下隐约露出麻布,又目露凶光,一手揣在怀中,十分可疑,上前问话,却从其怀中摸出一把尖刀。

于是德其布当即被抓进辽阳县衙。

德其布见事败,心道本就是要杀人,既然已经被擒,不若坦坦荡荡,于是将前因后果尽数交待给辽阳县令,又当庭质问那旁听的孔雀补服官员,为何将郎佳氏母女带走,又施以援手?

辽阳县令大怒道:“尔是杀人未成的人犯,被知府当场拿下,安敢咆哮公堂,当庭质问府尹大人!左右给我打!”

奉天府尹桂铎没想到这人犯还有此一问,愣了愣,倒是善尽教化百姓的职责,止住辽阳县令,解释道:“这恩赦纳尔布妻女,乃是当今圣上之命,是皇上宽厚仁德,怜恤老幼,所以将她们没入辛者库。本官是奉朝廷的命令,将她们送回京城。至于本官过去在乌拉那拉门下,是私下人情,并不能因私废公。”

又道:“纳尔布虽罪为大逆,但其家人生死,是由国法,由皇上而定,岂可由你自行决人生死?尔为人子,父母俱亡,却要犯下杀人重罪,不但有辱门楣,且尔既为独子,若身陷牢狱,谁人为尔父母祭扫?可见你自以为尽孝道,却不是真正的孝道。”

德其布一想有理,便说:“草民心服口服,大人们要罚便罚吧!”

桂铎与辽阳知县商议道:“这德其布,乃是进京告御状,见过天颜的人,且既有杀母之仇,其情可悯,又因不对妇孺出手,自己放弃复仇,可见此人虽然粗莽不知法度,但天良未泯,非丧心病狂之辈;不若判他一年徒刑,随本官往河工效力,既能为治水出分力,也能让其早日还乡,仍能尽孝于父母灵前。”

于是德其布便被发往大辽河,成为一名服劳役的力夫。

半月下来,德其布因颇有把子气力,在河道倒还过得不错。

他感激桂铎为自己求情,又见桂铎身为大官,却不辞辛劳,巡视河工,督促建坝,也对他更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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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以来,大雨不断。桂铎担心河水漫溢,每日亲自冒雨到河边,指挥众人抢挖水渠,疏浚河道。

德其布也是奋勇当先,勉力挖掘。

这一日挖到中午,其他民夫来换班,德其布才终于直起腰来。

这时他突然发现,河边远处一处小山丘上,多了一块东西。

他本是披甲人,人也年轻,耳聪目明,又是老兵之子,对四周风吹草动,本比一般人敏感。

他拂了把脸上的雨水,仔细一看,那是一堵石墙,下缘还有木楔,用绳索相连。

他心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