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男人们已经满载而归,带回各样猎物,其中最为惹眼的还是超勇亲王猎回的灰狼。
傅恒猎回来三只野兔,一只旱獭,还掏了一窝黄鼠,也算有些收获。
到了晚间,两人在自己的帐子吃着饼卷羊肉。一名女仆在一旁搅动着一大锅肉汤。外间两名仆役正在处理猎物。
沉心道:“说是按照这儿的习俗,这内脏得留着祭长生天,咱们能留一样猎物,剩下的得分给旁人,那旱獭的皮子不错,咱们留下,日后拿去送给兵部衙门章京吧。”
傅恒哦了一声道:“早知道多打一只先分给人家了。”
沉心道:“我又不缺那两块皮子,分给人家的是礼俗,你自己打的,拿去送给上峰才显心意呢。还有啊,兵部记司官家的宁楚克嫂子有个侄女,是大盛魁一个大掌柜的独女,想说个人家,跟我打听呢。你看看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得知根知底信得过。”
傅恒又是哦了一声。
沉心奇怪道:“你这一两个月来怎么都闷闷的?”
傅恒“啊”了一声:“很明显吗?”
这时仆役来通报:“超勇亲王到了。”
策棱已经掀帘子进来,一只鸟旋即扑棱棱飞了进来,又被策棱一拉拴在腿上的细锁链,乖乖飞回他肩头。他感叹一声:“好香啊!”
两人急忙起身相迎已跟了进来,策棱道:“富察夫人身子重了,还是坐着吧。你们就当老夫是一个按礼俗来送猎物的老猎人,不必多礼。”
说着拿出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一大块肉和两张赤狐皮。
策棱抚摸着肩上的鸟:“还有这只草原百灵,成衮扎布那小子套的,给你们两个听个热闹。”
傅恒道:“额附,这皮子太贵重了。”
策棱道:“草原上,皮子不是什么难得东西,要不是孕妇不能碰獐子,还有两张獐子皮呢。收下吧。”
接着又说:“哦,老夫想起来了,过一会儿啊,就到了祭祀长生天的时候了。秋日里夜间寒冷,夫人有身子,就不必去了。老夫和傅恒守备去一趟,很快就放他回来。”
他带着傅恒来到帐外,各自上了马,仆人已经拿上包好的猎物内脏,跟在后面。
两人骑马走了一阵,策棱突然问:“你是不是还在想纳尔布那些妖言?”
傅恒不好意思道:“额附都看出来了。”
策棱心道你都把心情写在脸上了,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心下不禁叹了口气:这年轻人心眼不多,心事倒重。
只是事涉皇家,他也不能多说,只得道:“如今乌拉那拉氏连旗人都不是了,可见皇上也觉得纳尔布确实是妖言惑众,你也不必多想了。”
策棱又想到皇帝外放傅恒到乌里雅苏台,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皇帝派心腹来制衡他的,但傅恒不过是五品的绿营换防守备,官职并不高,而且他虽在贵族子弟中已经算是个好孩子了,但毕竟还年少,很多事情既不够敏锐,也不够圆融,做守备是尽职尽责,可如果他是来监视甚至牵制自己的,那他可太不够格了。
难道皇帝,主要还是为了下放傅恒?是为了把小舅子磨炼成心腹重臣,还是因为惧怕外戚壮大,所以急着把富察氏中还未正式步入仕途的子弟打发到边鄙之地?
如果是前者,策棱还会赞叹一下皇帝的苦心,如果是后者,那这位新帝不但怯懦多疑,而且愚蠢。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将帅必发于卒伍,傅恒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在漠北这个军事重地掌绿营兵卒钱粮庶务,假以时日,就算不成沙场宿将,行军打仗也是离不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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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傅恒如果未来几年心性不偏,不犯大错,以他在漠北锻炼出来的能力、他本身的家世和他岳家,此人将会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自己对他,除了表面的礼遇友善,更应该多多提拔拉拢才是啊。
傅恒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当年绛雪轩选秀,确如纳尔布所言。皇上本来已经要把如意给了姐姐,可是乌拉那拉氏的格格一去,又当场取回,要给乌拉那拉氏的格格。要不是先帝有命,这嫡福晋之位就是乌拉那拉氏的。
这话当年在京城的命妇圈子里都传遍了,额娘听了很是焦心,整日说后悔不曾教导姐姐如何对付妾室,这下有个宝亲王最爱的青梅竹马侧福晋,姐姐在王府里该如何自处?到后来竟是都有些魔障了。当年他虽然只有七八岁,懵懵懂懂,但听到那些议论嘲讽还是隐隐感到难受。
长大后,又听到阿牟其和二哥的对话,更觉得皇上并不喜他姐姐,当年娶了她也是因先帝之命,后来的礼遇不过是姐姐自己争气,家族中也还有阿牟其和哥哥撑着,所以皇帝才假以辞色。
且只靠着姐姐,家族荣华能有几时?乌拉那拉氏便是只有后宫的女人,所以才会景仁宫一倒台便开始衰落,家族子弟无能,才会先因旧案被贬官,之后站错队跟了弘皙,全族受到毁灭性打击。
他想来想去,唯有让皇帝觉得整个富察氏强大,强大到他离不开,又不敢轻易处置,才是家族、姐姐和自己的前途。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牟其,阿牟其十分赞许,接着告诉他:“文臣的路子,我这一代已经走到顶峰,你们这一代,还是走武将的路子吧。你二哥已经在天津镇领兵,皇上不会想富察氏中再出一个能带兵打仗的人。但是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漠北。
皇上自小不得宠,幽居圆明园,少得先帝教导,他能当皇帝不过是因为三阿哥倒台太早,五阿哥生母是汉军旗,其他阿哥又太小,靠着当今太后捡了个漏,实则他对军政并不在行,如果你提出想去漠北,他只会觉得不必按照成例让你这个御前侍卫出将入相,倒是可以远远把你送到边地以削弱富察氏在京城的势力,且是你自己提的,赖不到他头上。
他可想不到,乌里雅苏台北接俄国,西临准部,又统合蒙古各部,是个再关键不过的地方,你一个三等侍卫,平调过去该任个五品武职,正好是绿营换防守备,官位不显,不招人忌,但涉及钱粮兵卒,既能积累军中人望,又能通晓行伍庶务,还是在边防重地,磨砺几年,有得是皇上要靠着你的时候。”接着又教他话术,果然,不久后,皇帝便将他派到了乌里雅苏台。
只是他没想到,姐姐已经当了六年的宝亲王嫡福晋,三年的皇后,生儿育女,保护嫔妃,甚至亲自举行过亲蚕礼,乌拉那拉氏的人还在拿当年绛雪轩的事情说嘴。看来自己和富察氏的路,还很远。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一路,策棱又想起一事,说:“等夫人诞下孩子,出了月子,让夫人先回京城住一段日子吧。”
傅恒心下一惊,问:“额附,难道漠北要不太平了?”
策棱道:“说不好。准噶尔一直对喀尔喀部虎视眈眈,这会儿要遣使入京,最迟明年春,漠北与准噶尔会就边境划分谈判。若是谈不拢,也许,会再起兵戈啊。今日行猎,本来也是为了看一看这些兵士官员面貌如何,顺便提振士气,为谈判做准备。”
他抬头看向天上的星辰:“准噶尔如今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光景,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射天狼的那日。”
两人慢慢靠近祭台,傅恒远远地看到,篝火的红光里,一张巨大的狼皮筒子,被高高挂起,在萧瑟的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