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1月30日阴
“今天下午我买了几个柚子到县医院去了一趟,父亲正好在办公室。我猜想父亲一定也收到了类似的信件。
‘爸,您在啊?’我说道,这是句废话,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这是我给你买的红心柚,水份很多,可甜了。您尝尝。’
‘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有什么事找我?’姜还是老的辣,父亲一下子就戳穿了我。
‘其实,我是看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所以想过来看看你。顺便我也想跟你聊聊。最近我遇到了一个怪人,这几个月给我写了好几封信,后来我叫罗刚派人把写信的人抓住了。其实他挺可怜的,他小的时候父亲就被石头砸死了;他母亲也死于癌症。
他好像非常仇恨我们家,可是我印象中好像没有和他结过什么仇啊?他说他是千佛乡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老家就在千佛乡的千佛寨吧?’
父亲听到我说的话眉头紧皱了起来,良久才开口道:‘原来你也收到了他写的信。对,我们老家是千佛寨的,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父亲和我还是表兄弟关系,可惜啊,那么年轻就没了!他母亲患癌症那段时间也是在我们这里医治的,可是最后还是没救过来……我想可能因为他母亲是在我们医院病逝的,而且我是主治医生,所以他才会仇恨我吧!
我跟他父亲和母亲都认识,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能进到我们县医院来医治,不然根本就进不来。而且我当时还跟他母亲申请过减免医药费。哎……’
父亲说着叹息了一声:‘不过现在人已经走了,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要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理解,因为谁都承受不了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失去双亲的打击!’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应该感谢我们吧?虽然没有治好他母亲的病,可是癌症基本上就是绝症啊,治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凭什么恨我们啊?真是不可思议。’
我虽然大概明白了他和我们家之间的纠葛,放在极端情况下,就算他母亲是在我父亲的医治下死亡的,那他应该恨的人是我父亲而不应该连着我一起仇视吧?
我只能说,因为家中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年纪轻轻的他因为无法承受而导致了某种程度的精神崩溃——他认为他们一家是这个社会的受害者,他作为这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复仇恐怕已经变成了他活下来的最大的动力。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不可理喻,你也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精神病的原因!’父亲语气沉重地说道。
‘好吧!我大概知道了。其实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也很有才华。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早逝,母亲也得癌症去世,说不定他能够进一所名牌大学念书,毕业了也能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既然他是我们的亲戚,当时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帮一下他呢?要是我早一点知道的话,我想我也会资助他的。’
‘你不懂,不是不帮他,是帮不了。他当时想考军警类大学,可是由于他父亲成分的关系,他被报考的学校刷下来了。’
‘成分?就是所谓的黑五类吗?’我问。
‘对啊,这些事情我帮不了。除非他报考那些对成分要求没那么严格的普通大学。可是,那些大学的学费他承受不起。我表示过可以提供大学的学费,可是那孩子,根本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
‘那不就是狗咬吕洞宾吗?这小子不接受你的帮助,现在反倒恨起我们来了。实在不可理喻。’
父亲摇了摇头,似乎很遗憾的样子。我们又聊了聊别的,因为李勇的事情,我和父亲似乎有了许多共同话题。
我离开了父亲的办公室。一路上,我越想越觉得李勇可怜。如果把我和李勇的身份互换,恐怕我今天也不会成为一名医生。说不定我会和他一样成为身体里装满仇恨的混世魔王。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感到有点亲切,原来他父亲和我父亲是表兄弟关系。那么说我和他也是表兄弟关系了!看来以后得拜托罗刚多多照顾他,我本人出面未必会有好结果,因为他心里的仇恨一时半会儿是化解不了的。”
1992年12月5日多云
“李勇做保安的工作适应还挺快的,一开始我还担心他做不下来,看来是我瞎操心啊。今天中午我请他和罗刚吃饭了。席间聊到他为什么会那么仇恨我爸和我的时候,他沉默;我问他知不知道我爸和他爸是表兄弟关系,他也沉默。不仅如此,他脸色还变得铁青,仿佛内心在承受着煎熬;又仿佛是暴怒的前兆。
罗刚那小子不识时务地问:真的啊?那你和李勇也是表兄弟关系了,祝贺祝贺,以后又多了一个兄弟。话说既然是你兄弟,为什么还三番五次地写信来吓你啊?
我向罗刚使了一个眼色,叫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他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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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转向李勇,拍了拍李勇的肩膀,笑道:既然都是兄弟,就不要闷不作声了。鲁迅不是说过一句话吗?叫什么……渡尽去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时候李勇噗嗤一声笑了:那叫劫波,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还去波,我还秋波呢!
罗刚不好意思地笑道:哦,对对对,劫波劫波。看来我们这小兄弟还是挺有文化的嘛!快赶上你了文强。
那是,我们可是亲表兄表弟的关系。我笑着圆场,心里也在想着要尽快和李勇缓和关系,不能让他一直心怀仇恨,因为我无法容许身边放着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罗总,以后我这表弟就要承蒙你多照顾了。我向罗刚举起酒杯。
哎,文强,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啊!你我都是兄弟,你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照顾是肯定的。罗刚举起酒杯和我齐饮而尽。
对了李勇,你生活上还缺不缺什么?有的话你只管开口就好了。我问道。
李勇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起来,仿佛很难接受我一丝一毫的恩惠。
我又看了看罗刚。罗刚心领神会,说道:兄弟,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不妨直说,工作上我是你的老板,但私下里我也是你的兄弟。要是你不好意思跟你表哥开口,那就跟我说。你跟你表哥有什么结解不开慢慢儿解,可你我之间总没有什么恩怨吧?
李勇点了点头,对罗刚说了声谢谢。虽然我心里有些不平衡,但这总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希望这个命运多舛的表弟以后能慢慢好起来!”
1992年12月14日多云
“今天晚上单独约李勇吃了个饭,问了问他工作上的事,还算顺利。
可是一旦问到跟他家庭有关的事他的毛病又犯了。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禁忌。我只好打住,用别的事情岔开了话题。
父母的早逝对他来说一定是一个很痛的伤疤,我还是过问太多为妙。
现在我终于有一点理解这个表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