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雯拒绝坐在那把魔力塑形的木椅上。她认出那个庭吏就是在老夫妇田里遇到的骑兵领队。他细薄的嘴唇依然撇着不可一世的微笑。
“随你便,保准让你好受。”
庭吏自己坐到了椅子上,满意地叹了口气。
这并非叹息,而是代表他愉悦心情的美妙乐曲。
坐在中间的推事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口对锐雯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这边的方言不好学。我会说通用语,这样兴许更容易交流。”
锐雯和大多数诺克萨斯人一样都学过一些艾欧尼亚通用语,足以应付日常的指示和命令,但这里的语言就像水土,每个村子的口音都反映着当地人独一无二的性格。她对推事点点头,静静等待。
“你叫什么名字?”
“锐雯,”她的嗓音嘶哑,卡在了喉头。
“给她水。”
庭吏站起来,拿了一个水袋,举到她面前,锐雯看了看水袋,没有伸手。
“就是水,孩子,”坐在旁席的推事说道,向前俯身说。“怎么,你还怕我们下毒?”
锐雯摇头拒绝了恩赐。她清了清嗓子,打定主意就这样继续说话。庭吏撇撇嘴,举起水袋牛饮起来,一股水沿着他的嘴角淌下来,喝完还故意亮出一排牙,向锐雯耀武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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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本庭传唤,”推事打断了这一幕,让锐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三位身穿长袍的人物和大厅里的人群身上。“是因为我们想要听听你的说辞。”
“我不是要被判刑吗?”
推事硬是咽下了自己的惊讶。
“我不太清楚你们那边是如何履行正义的,但在这儿,我们相信正义首先需要的是理解和启迪。”
推事对锐雯说话的口吻像是在面对一个孩童。
“我们相信你掌握着关于某一事件的信息。而这份信息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要是因此揭露了罪行,那才轮到量刑和处罚。”
锐雯看了看推事,又看看亚撒,再看回推事。
诺克萨斯的正义经常是在战斗中定下的,如果一个人运气好,锋利的武器就会痛快地做出决断。
锐雯警惕地注视着推事。
“你想知道什么?”
推事向后靠到椅背上。“你从哪儿来,锐雯?”
“我没有家乡。”
对方怀疑的眼神告诉锐雯,这句回答被当成了一种忤逆。
那位鹰面推事停顿了一下,试探着她的回应。
“你肯定是在某个地方出生的吧。”
“特里威尔的一个农场。”锐雯看向老伯。
“在诺克萨斯。”
她承认道,这不是什么见得不人的事,无需编造。
前一刻还是鸦雀无声的大厅,响起了整齐的吸气声。
“我知道了,”推事继续说道。“为什么你不把那个地方称作家乡了呢?”
“一心想要你死的地方,还能叫家乡吗?”
锐雯随意的答道,嘴里吐出的字节像是寒冬腊月吹过的北风,不带一丝感情,冰冷而坚决。
“这么说,你是被流放的?”
推事继续问道。
“这个说法意味着我还想回去。”
锐雯说。
“你不想吗?”
“诺克萨斯已经变了。”
锐雯的声音中开始切入不耐烦的声调。
“请开始下一个问题好吗?”
“那好,”
推事的冷静语气比她手腕上的镣铐更让锐雯十分反感,她不愿再提起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地方。
“你是跟随诺克萨斯舰队一起来的,是吗?”
“我猜是吧。”
“你不确定吗?”推事看上去很疑惑。
“我不记得了,”锐雯说道。她斜眼看了看人群,眼角正好对上莎瓦的目光,老妇人曾经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锐雯摇了摇头。
“很重要吗?打仗了。死了许多人。我只知道这么多。”
人们心中关于战争的痛苦回忆本来就在闷燃,锐雯话音刚落,就点燃了这股怒火。他们互相推搡、大声叫嚷,所有人都想要站起来。
有人破口大骂:“诺克萨斯的杂碎!我的儿子就是被你们杀的!”
一只发霉的蛋果飞来打在锐雯的脖子上。酸败的汁液和果肉顺着她的后领口流进衣服里。一股腐臭涌来,但锐雯不愿让这死亡的味道带她回到那个遥远的时刻。她闭上双眼,长吁了一口气。
人群爆发了。锐雯知道自己的回答欠考虑,让人们觉得她对死者毫无同情怜悯。
“拜托了。”
她悄悄对自己说,不知道是想求他们停下,还是想鼓励他们将难以压抑的愤怒彻底释放出来。
似乎是在回答她的请求,更多晚季的蛋果在石头地面上炸开了花。还有一只砸在锐雯的膝后。她踉跄了一下,由于被束缚着双手,险些失去平衡。
推事高高站起,身影笼罩着座位上的人群和锐雯。
她将球栗用力敲向底座,推事长袍瞬间像火苗一样腾起。人们身下的木质长凳应着推事的意志扭曲、变形、发出呻吟。
“均衡由我重现!”
受到呵斥的村民们安静了下来,即便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但秩序依旧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是的,锐雯,本庭记得那个时候。”
推事用更委婉的方式继续说道。
“许多艾欧尼亚人……和诺克萨斯人……都殒命了。”
推事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惜,再度看向她。
“你呢?”
这个问题也让锐雯自己苦苦求索。为什么只有她活了下来?她无法找到满意的答案。
“我好像幸免了。”
她静静地说。
“的确。”
推事冷冷地微笑。
锐雯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平复人们丧失亲人的痛苦,她欠所有人一个真相,但她却拿不出真相,她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是破碎的。
此刻她只能低下头。
“我不记得了,”锐雯说。
推事并没有停止质询。锐雯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大厅中喷发出更多怒不可遏的声音,一次次打断审判。
“你来到这片土地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村子的?”
“我不记得了。”
“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我……”锐雯迟疑了,她无法找到那段承载着准确答案的回忆。
“我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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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曾见过素马长老?”
这个名字搅动了她内心的什么东西。一段回忆中的回忆穿过她的脑海,既模糊又锐利。
曾经存在的空缺如今被愤怒淹没。她被人出卖,她也将人出卖。
“我记不起来了!”
锐雯懊恼地厉声说道。手腕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战争摧毁了许多,”
推事柔声说道。
“有些东西是我们看不见的。”
迎面而来的开导让锐雯的战意平复了些许。
“我记不得了……”
她这次的语气比刚才更加冷静。
推事点点头。
“你记不得的东西,也许有人能替你回答。”
锐雯看到老伯慢慢走向推事席前面的证人座位,他的手指颤抖着抚平厚厚的眉毛。
“亚撒·孔德。”
推事耐心地说道。
“老爹爹,谢谢你今天与我们作证。”
老伯点了点头,和老伴对视一眼,莎瓦瞪大了眼睛,像是牛犊一般憋着一股气,警告他一定要好好表现。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这个锐雯?”
推事问道。
“是,她到我们家的时候,今年湿季刚刚开始。”
老伯一五一十的说道。
“你们?”
推事愣了愣。
“我和莎瓦,我老伴。”
推事看了一眼孔德夫人,她依然在前排的长凳上坐立不安。
推事指了指锐雯。
“她去到了你们家?”
“其实,是我在我们家的田里发现她的,”
老伯诺诺地供认道。
“当时有一头小牛在夜里走丢了,凌晨的时候我出去找。结果我找到了她。”
人群再次骚动,又惊又忧地交头接耳。
“间谍!”
“后患无穷!”
“我们必须自卫!”
推事把手放在面前的球型惊堂木上。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当时要干什么,孔德老爷?”
老伯又拂了一下眉毛,瞥了一眼锐雯。就像是在请求原谅,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想寻死,推事。”
推事附身向前,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湿季刚到,”
亚撒继续解释。
“她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几乎就是用泥巴和筋肉粘连的一把诺克萨斯骨头。”
推事重新坐了回去,继续询问着更多细节。
“你当时就知道她是诺克萨斯人?”
老伯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她带着武器,一把剑,剑鞘上铭刻着他们的语言。艾欧尼亚人绝不会带着这样的武器。”
推事抿了抿嘴。
“孔德老爷,你在这次入侵期间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吧。”
“是的,推事。”
老伯一边说,一边看向他的老伴。
“两个儿子。”
“你当时是怎么处理这个女人的?”
老伯先是深呼吸。
“我把她带回了家,交给了莎瓦。”
他说道。
大厅中的低语又开始高涨起来,人们纷纷质疑为何他对无情的敌人如此仁慈。
大厅中的每一张脸都讲述着各自失去亲人的故事。这里的人们在这场冲突中无一幸免。
老伯抬起头,然后转向人群。
他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铁石心肠。
“我的儿子们……我的孩子们……他们的尸骨早已被苍天清理洁净。那些逝去的人会希望看到我们被悲伤淹没,甚至将自己埋在他们身边吗?”
锐雯看到老伯和他的老伴默契地对视。莎瓦圆睁的双眼也噙满了泪水。
“我们不可能说忘就忘,但是……”老伯的声音颤抖着。“但是我们不能陷在过去的泥沼中,我们剩下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莎瓦咬着下嘴唇,挺直了身板,就像是要挡住身后任何胆敢诋毁他们选择的人,亚撒从众人的注视中转过身。他面向推事坐下,身下的圆凳发出嘎吱声,凹陷的眼窝里噙满了泪水。
“已经有了那么多死亡,我不忍心放任不管。”
他语气匆忙,不容打断。
“我们给她擦洗干净,收留了她。”
推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锐雯看到推事在仔细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裤子,想象着去掉镣铐。
她知道推事正在想象的画面,她自己已经想过许多次了。
这套衣服是老妇人给她的,是一套年轻男子的衣服,身高应该比她高一头,也许他有着莎瓦的微笑或者亚撒的慈眉善目。
应该。
对于锐雯来说,这衣服时刻提醒着她的软肋。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信奉着诺克萨斯的力量,出生入死。
然而锐雯却接受了他们承载希望的微薄馈赠,穿上这身衣服,融入了一个已然破碎的家庭,像是她碎裂的佩剑融入了敌人的家园。
“她恢复了体力以后,要求到田里干活。”
老伯继续说道。
“我和我老伴都老了。我们很高兴有她帮忙。”
推事脸上满是疑惑和惊诧,不可置信的问道。
“你和你的妻子就不怕送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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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姑娘不想和诺克萨斯再有什么瓜葛。她憎恨诺克萨斯。”
老伯肯定的说道。
“是她这么对你说的吗?”
“不,”
他说。
“她并没有说起自己的过去。莎瓦曾经问过一次,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我们发觉问起这个她很痛苦,所以就没再问。”
推事脸上的疑惑越加清晰,几乎都快要从脸上跳下来。
“如果她什么都没说,那你是怎么得知她对自己祖国的感情的呢?”
孔德老爷抹了一把老迈的双眼。锐雯看到他愁容满面,似乎刚刚的话轮不到他来说。他突然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听,加快了语速。
“发烧时的梦话,推事。她来的那天晚上。某种属于她的东西,她极为珍视的东西,被破坏了。所以她在咒骂诺克萨斯。”
“你知道她当时说的是什么吗?”
推事严厉的看了一眼将腿放在桌子上的庭事,后者将脚从桌子上挪开,乖乖站到了一旁。
“我应该没猜错,推事。”
老伯慢慢地点头。
“她的剑柄和剑鞘缠在一起。四天前我看到她解开了绑带。我看到那把剑是破碎的。”
锐雯微闭双眼,以为那天在谷仓里看到她的只有那只捕鼠的肥猫。
一些人开始低声嘲笑起诺克萨斯的武器质量。
“得知这一信息以后你做了什么,孔德老爷?”
“我把剑拿到了神庙。”
推事扭过头,目光沿着猎鹰锋喙般的鼻子俯视老伯。“打算作甚?”
“我希望祭司们能修好它。如果这把剑能重铸,她也能摆脱一些过往的鬼魂。”这句话让在场的人群立即爆发,但老伯始终看着锐雯和她双手上的镣铐。
“我希望她能在当下获得一些平静。”
“谢谢你,孔德老爷,感谢你向本庭提供的证言,”
推事说道,冷峻的眼神让人群静了下来。
“你的发言结束了。”
她看了一眼铺展开的羊皮纸,然后面向庭吏。
“呈证物。”
两名神庙祭司抬着一个巨大的木托盘,上面垂下薰衣草色的褶边布,小心翼翼地放在推事面前的桌子上。一位武士祭司迈步上前,他的木质肩甲和胸甲边缘精致的凹槽是更高位阶的象征。
“亮出来,”推事说道。
武士祭祀撤掉了薰衣草色的盖布,展露出比鸢盾还宽的剑和剑鞘。剑鞘外面刻着厄-诺克萨斯语的粗糙笔画。与艾欧尼亚文字的柔美线条相比,这棱角分明的生硬笔触显得格外突兀。
但推事们的注意里不在剑鞘和铭文,而是剑刃本身。如此厚重的剑,即使对于这位训练有素的神庙祭祀来说,光是举起来就让人担心会折断胳膊,所以更难想象面前这双镣铐中的苗条手腕是如何挥舞它的。
的确,就连锐雯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想法。
如今,这不再是一把完整的剑,它被残暴地打碎成许多段,就如同一只怪兽的巨爪割裂了金属的血肉。其中有五块最大的碎片,每一块都足以单独拿来取人性命,而现在呈在艾欧尼亚的绸缎之上,即便残破不堪,也依然让人望而生畏。
推事看着锐雯。
“这把武器是属于你的。”
锐雯点了点头。
“我看以现在这种状态,要用它战斗有点困难,”
推事自言自语道。
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笑。
武士祭司不安地说。“这把武器附有魔能,推事。诺克萨斯人在剑上施了魔法。”他的语气里满是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