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黑发的小男孩坐着秋千,哼着小曲。
“纱窗外呀,冰河叮当响。”
“一更里呀,铁马过我房。”
“三更里呀,白鸟梦中泣,”
“五更里呀,铜镜伴人影,万般皆属你,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尘世浮空过,福景至黎明……”
树枝一抖,一大片桃花花瓣落下,砸了小男孩一身。小男孩瘪瘪嘴,抬头朝枝头喊道:“殿下,别爬树了,被嬷嬷看到,又要吓坏她了。”
桃花树一动,仿佛沐春淋风,万千红粉花瓣飘扬而落,一个少年从树杈间探出了头:“萧景三,我只是想看看爬上这棵树,能不能看到宫墙外的世界。”
“殿下,您脑子坏掉了吧。”萧景三暗自摇头,要是这大皇子这么蠢,那将来还能作为异种王供体吗。他叹息道:“殿下,你现在的位置在皇宫中心,这宫墙之外呀,也还是宫墙。宫墙的宫墙之外,也依然是宫墙,您是看不见的。”
哗啦一声,又一大片桃花瓣掉了下来,像一张红色的毛毯,差点把萧景三整个人都盖住。
萧景三推开身上的花瓣,有些无可奈何。
苏绍卿蹦了下来:“宫墙之外,也还是宫墙吗……”
萧景三道:“是啊。”
苏绍卿道:“其实我知道。”
萧景三道:“那您还爬树作甚。昨夜刚温书到寅时,今日不到卯时又爬起来读书,我真担心您。”
苏绍卿摇摇头:“我知道,宫墙之外是宫墙。但我偏偏要爬上树看一看,才能知道宫墙之外到底会有多高。我必须要自己试一试,才能知道外面的宫墙会不会挡不住,会不会我是能看到宫外的,我想看看宫外的月亮是什么样子的。”
萧景三笑道:“也不错,请您保持这种念头吧。不过,宫外的月亮和宫内也没什么区别。”
苏绍卿讶异,他看着萧景三的脸:“这回不叫我不爬树了?”
萧景三站起身,眼神深邃了一瞬间,又很快恢复了平常的笑:“您要做的事,我无法更改。您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只是,我希望您能变得更好,又希望您不会变得更好。”
苏绍卿道:“这是什么矛盾的心理,当然应该是前者。就算不为了我,也该为了百姓。”
……越来越像了。
……也越来越符合供体的要求了。
萧景三掩住眼底里的痛苦,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该为这种相像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绝望。
百姓能有这样的君主,该有多幸福?但他很难属于这人世间。
但苏绍卿看不见阴霾,他只能看到萧景三脸上的笑容,像皇宫东北角落的朝颜花。
嫔妃们不喜欢朝颜花,嫌它花期短,嫌它像蜉蝣朝生暮死,不吉利。谁都不爱瞧见它。只有他们喜欢去看,萧景三说这是轻佻又庄重之花,轻佻在它如此迅捷地就结束自己的花期,庄重在它不屑于争芳斗艳,对世俗欲望根本不在乎。
“萧景三。”蹲在花丛前,苏绍卿开口。
“什么事?”萧景三叼着狗尾巴草。
“如果我将来真的走不出宫墙,没能看到人间,你就洒一壶桃花酿在我的坟前,放几串糖葫芦,让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苏绍卿说。
萧景三心中一紧,却说:“不会有这一天。”
苏绍卿摇摇头:“世事难料,皇室最是混乱之地,我心中唯信任你和白莲姐姐。她不善武力,又怕水,很容易被人欺负,如果我真的被谁害了,到时候还要靠你来保护她。”
萧景三沉默了。
……最是信任之人,是白莲和他。
但他自己心里无比清晰地明白,将来最会做出伤害之举的,也正是他。
正是因为他自己的这种极为清醒的认知,才让他现在越发痛苦。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随着耳朵听到的温和的字眼,火烧火燎般的痛苦越来越深。
宿命仿佛攀附在他脊背上的毒蛇。
他望着眼神清澈的苏绍卿,终于品尝到了“命运”二字是个什么丑东西。它会扭曲你的理想,压断你的脊骨,刺穿你的理念,碾碎你的全身硬骨头,最后站在阳光之下,趾高气扬地告诉你——这就是“命运”。
非要这样不可吗?
非要这样不可。
“殿下。”萧景三突然说。
“嗯?”苏绍卿说。
萧景三按住自己的心口,压住自己的心跳:
“逃走吧。”
“逃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不要让我看到你,不要让我有机会找到你。一辈子。”
这是最后的警告了。
苏绍卿眨了眨眼。
他捻着肩头的一瓣桃花,叠成纸飞机的形状,嗖的一声,扎进萧景三头发里。
“……”萧景三飞快扯下这幼稚的玩意。他的心理年龄远超苏绍卿,不喜欢这种东西。
苏绍卿捻着花瓣,却笑得笃定:
“萧景三啊萧景三,你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吗?”
萧景三愣然道:“我说什么了?”
我说让你逃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