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入座,快快入座!”曹操将崔琰请入席座后,方回到台上。
我坐在崔琰旁侧,愣愣着看着这发生的一切,完全没反应过来。
却见崔琰举酒遥敬曹操:
“琰少年时,尚武轻文,年二十三,蒙家兄教诲,始读诗、论,后从学北海郑公,去家四年而归。归来方知,家嫂因难产故去,生下一男,又于当日亡失爱女。家兄四处寻觅不见,遂忧思成疾,临终前嘱托,务必寻得此女,归入宗祠。琰见此女右手胎记,始为确信,知其必为吾亲侄也。琰代小侄,复谢曹公救命之恩。”
想起帐外小卒密语,我这才明白,崔琰被曹操从清河县请来,一直隐匿在屏风后。
崔琰来了,听着曹操作威作福,当众人的面,考察我的学识是否与传闻所说的一般无二,不管我怎么被刁难,他也只能在屏风外静候,什么也做不了。
印象里,历史上的曹操素来轻蔑世儒,譬如边让、祢衡、孔融之流。
曹操明知崔琰在场,却仍考问崔琰兄女郑笺之讹误,而我敢发声打破郑玄的学术权威,自然迎合了曹操之意。
可是,适才那番阿谀奉承之辞,在屏风外我的叔父崔琰听来,该是多刺耳啊?
依崔琰之性,只怕入曹营并非其本愿。
会不会是因为我,他才不得已出仕的呢?
看来,曹操先前收容善待我的主要原因,其实是为得契机收崔琰入麾下,使其心甘情愿为己效力。毕竟学成归乡后的崔琰,曾名震河北,深为袁绍重用。袁绍死后,他的两个儿子曾互相争斗,都想要崔琰为己所用。
想到这,坐在崔琰旁侧的我,百味杂陈,不禁与曹丕冷冷地对视了一眼。
难怪,那天红帐之外,他表现得如此喜出望外,还说什么立下大功呢。
原来,我早已开始沦为他人的棋子。
“季珪客气,都是犬子之功。”
曹操向崔琰介绍起曹丕,曹丕坐在对席,立刻起身向崔琰施礼,仪态端正沉稳。
曹操的目光在两席间徘徊,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只听他侃侃说道:
“令侄聪睿明慧,饱读诗书,兼怀书艺禀赋,不逊同龄男子,颇有君之风采。吾观此女,体态虽羸弱,豪气堪雄,孤甚是喜爱。连日里,其与吾丕儿也甚是有缘,可惜犬子已有正室,不然就此定下婚约,与君同为一家,岂不美哉?”
听罢,我不禁咋舌,却见曹丕只平静地看着他父亲。
乱世军阀之儿女,早就对交换利益的政治婚姻习以为常了吧?
见崔琰只微笑以应,曹操继续笑道:“孤另有次子名彰,虚长令侄三岁,已娶江东孙氏为妇;三子名植,与令侄同岁,尚未婚配,就此两家皆为姻亲,公意下如何?”
群臣欢笑,以为美谈。
我吓得脸色发白!
没想到生死抉择来得如此之快!
突如其来的发问,却像是预谋已久,我忐忑不安地望向叔父崔琰,心中充满恐惧。
一定不能与曹家联姻!一定不能按原本的历史轨迹发展!
拜托了,拜托了,摆脱那非自然死亡的厄运吧!摆脱那生来的诅咒吧!
“多谢司空抬爱,此女多年疏于礼教,怎可与司空贵子相配。”
崔琰声音听不出喜怒。
“欸——”曹操摆摆手,“公之门楣,乃冀州之首,公之兄女,与孤犬子自是相当,何计从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崔琰分明也有些紧张,但他遥作一揖,再次婉拒:
“谢司空美意,小侄年幼,无才无德,实不能执箕帚于曹氏,入侍君子,外奉舅姑。”
曹操只好作惋叹状,关切地问道:“令侄幼孤,又多罹难,委实可怜,不知君日后有何打算?”
“家兄遗愿,实不可忘。吾定将其姐弟二人,视若己出。”
怎料他曹孟德沉吟片刻,竟改口说道:
“君方才也亲眼所见,此女博闻强识,口齿伶俐,对答如流,若加以深造,将来定贵不可言,……孤有意收此女入我曹家,躬自教导,其间随时可回贵府,不知君愿割爱否?”
什么!?我没听错吧?曹操要收我作养女?
认曹操作义父,跟与虎谋皮有何异!?
历史上崔氏有这段吗?如果没有,是意味着历史偏离轨道了吗?
可历史偏离了又能怎样呢?
曾经我沿着原先的历史死亡轨迹!
如今我却时刻要和死亡紧密相依!!
清河崔氏从不是一个虚名,在封建社会,地位出身就是要比谯沛曹氏尊贵,可乱世里曹家大权在握,把控朝野,哪管你清河崔氏是多高门阀。崔氏女一旦入了曹府,形同圈养之困兽,生死只在曹操一念间。
我不敢去看那盛气凌人的当朝司空,我只敢颤巍巍地抬头,看向叔父崔琰,他一时语塞,颇难为情。
好个曹孟德!好个曹阿瞒!先虚晃两招,步步紧逼,让崔家人最后无路可退!
我一时哽咽,喉咙似灌铅般难受。
我这才可悲地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余地。
毕竟,这里是曹营。
毕竟,我这条命,是曹家公子从鬼门关救下的。
我看向四周群臣,他们无不冷眼观望,并不以为奇事,曹丕等人的脸色,亦无多大变化。
只有我一人,恍若身处梦境。
我之于曹操并不要紧,我身后的至亲和家族之于曹操,十分要紧;我的过往之于曹操并不要紧,我展露的才技之于曹操,十分要紧;我的身份真假并不要紧,崔琰的亲口认证之于曹操,十分要紧。
今日,原是我为了自证身份,使劲浑身解数,结果崭露头角,反将自己往虎穴里送去。
我抬手摸了摸后颈,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崔琰虽不敢直接拒绝,却很是敢露出不满的神情:“州牧府远在邺城,只怕这来回……会十分不便。”
“欸——”曹操再次摆手,“无妨,孤于邺城,自为君另造一府邸,君随大军归邺时,带上家眷即可。”
崔琰默然良久,终究缓缓起身,拜谢曹操:
“既如此,小侄今后,全赖曹公训诫教导了。”
帐中诸将纷纷起身行礼。
“恭贺司空,喜收义女!”
满帐的贺喜声,满帐的欢笑声,满帐的丝竹歌舞声,在我听来都是那般刺耳,我几乎快要哭出来,却只能暗暗握紧拳头,将眼泪忍在眼眶里。
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崔琰眼睛红红的,他看出了我的极不情愿,可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颤声说道:
“阿瓠……司空盛情,实不可却。汝……何不上前行跪拜礼?”
我揪住裙摆,绝望地闭上眼睛,又努力睁开。
我强作欢颜,恭敬起身,款款行至席央,叩首谢道:
“谢司空怜爱,缨儿,拜见义父——”
曹操喜逐颜开,亲自下台,拉我起身,他又举樽对站着的群臣说道:
“孤今日有三喜,一得崔公,二收义女,此间乐难陈,唯借杯觞,与诸君尽兴!”
众人皆笑,各回宴席,交杯碰盏,好不快活自在。
酒过数巡,曹操也喝得半醉半醒。
我坐在席侧,面无表情,独对满案珍馐,却无半分食欲,只觉笙乐聒噪,歌舞令人心烦。
那一众文武幕僚,现下我只认得一个荀攸,还有那个鼎鼎大名的独眼将军夏侯惇。
倏忽间,脑中浮过某个谋士的名字,可我的眼神忽又黯淡下去。
崔琰不动声色,在席上缄默良久,他端正肃穆的姿态,确实与此筵席格格不入。
他突然抬眸,发问道:
“不知司空所谓第三喜,是为何事?”
曹操正喝得眼饧耳热,他得意地跟崔琰炫耀道:“这第三喜,乃是孤昨案户籍所得。君不知,冀州新并,孤竟可得三十万众,此间真乃大州矣!”
众将士正要开怀大笑,崔琰却挥袖作怒,登时站起。
帐内顿时噤声,连歌舞也戛然而止。
崔琰长作一作揖,正色道:
“今天下分崩,九州离析,袁氏兄弟阋墙,互操干戈,冀州平民暴骨荒野者,不可胜数。公自矜功伐,未先布施仁政,移风易俗,慰问百姓,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倒先查看起所纳甲兵及人口之数,此岂为鄙州士庶所望于明公哉?”
众人闻言,皆俯首失色。
曹操变了脸色,像是瞬间酒醒,连忙起身,向崔琰道歉。
“操失言矣……”
“明公所要致歉者,非为在下,乃冀州士宦黎庶,他们无不翘首以盼明公。大战未结,曹公狩猎南皮,大操盛宴,如此行事,恕在下不敢苟同也。”
曹操面露愧色,连连称是。
他与崔琰,好似齐宣王与孟轲。
汉末战争不断,人口显得尤其珍贵,冀州人口在曹操眼中,就是兵源,他早就垂涎已久了。曹操是枭雄,想的是吞并天下的“霸道”,一番不经意的话就暴露出了他的本性。可崔琰是大儒,想的都是治世之“王道”,他一番言辞就将曹操怼得哑口无言。
他们本非同路人,将来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可我仍满是钦慕的眼光望着,这位敢于直谏的叔父,愈发觉其高风亮节。
乱世之中秉持操守,坚定自己心中理想之人,何其难得?
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人格巍巍,虽与日月争光,可矣。
后来,未及三更,曹操便早早收了宴席,亲自送别崔琰在内的文武幕僚。
我与曹丕各归各帐,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