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兔笼

汉魏风骨 Ms.林羽 3275 字 20天前

乌云阴聚,风沙漫天,湮没了许都城门牌匾,尘土呛得我直咳嗽。

执戟卫士傍列,诸公子策马在前,我独徒步于后。

虽是日暮,到底夏日昼长难捱。俯首默然,裙摆与绣鞋沾尽污泥,我心如死灰,眼皮沉重得再难睁开,行路也左摇右晃,了无生气。

城内早有卫兵驱清街道,围观的百姓不多不少,他们伫立道旁远远遥望着,令我如芒在背。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摇头叹息;或神情麻木,见了曹操的车驾便误以为皇帝,只知高呼万岁。

杨夙说的不错,许都有场腥风血雨,已经拉开序幕了。

这场腥风血雨,隐藏在无人得知的暗处,必然是从今日开始,可到底有没有结束,我也不知道。然而此时此刻的煎熬,确是我与命运抗衡、违逆历史的代价,更是背叛曹氏亲友的惩罚。

往日从城门口至大理狱所,不过短短数百步,可今日一行,却走尽了我一生的骄傲与自尊。

永远不能遗忘的某年月日,贴满耻辱的傍晚,以罪人身份,衣血色罗裙,身负枷锁,低头失意,徒步走过许都街头。

……

昔日常来公务之地,今日再入,竟已成阶下囚。那时我还可惜自己只能留在阁间抄写文书而无机探监,此番倒是极妙,可亲身体验了。我自嘲般暗想道。

三两狱卒引我来到一处单间后,随手推搡着,教我跌了个踉跄,直扑在干草堆上,随即身后便传来上锁的声响。我疲惫地睁眼张望,发现这是一间寻常的牢房,可狱卒脚步声渐远,才发觉这儿无比幽暗与寂寥。

曹丕说的不错的,昏暗的狱火是在远处高墙悬挂,囚徒是触碰不得的。这间牢房,三面是泥墙,邻处皆是空牢,只有身后小木窗的缝隙间,还透出几缕亮光。

我忽然觉得震怖异常。

我这才真正感受到杨夙当年幽禁的绝望。

心在乱撞,我扶墙而起,在黑暗里张皇失措,四处摸索,却一手摸到墙面一个光滑的会移动的物体,吓得我浑身战栗,慌忙后退,却一脚踩到干草下细长的尾巴样的东西,刹那间如触电般,我退到了牢栏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窗外便射入几道白光,在闪电霹雳声里,映照着房梁上一只八脚大蛛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掩面失声。

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三样:虫、蛇、鬼。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曾畏惧过所谓的雷鸣。可怎么也想不到,那夜过后,我将落下一生的雷雨阴影。

这个地方哪里只是监狱,明明是地狱。

彻夜雷鸣轰隆,彻夜瑟瑟发抖,彻夜不眠不休,我的恐惧被拉扯到了极致。

……

一大早狱卒就来查岗,还用刀柄敲了敲狱栏。我睁开眼,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拽住他们的衣袖不放,嘶哑着声音道:

“狱吏大哥!狱吏大哥!快代我通传,我要见司空!我要见司空!”

“司空?”他们轻蔑地笑了,一把将我推回牢里,“曹司空是你爹还是你爷爷呀?想见就见?”

“不是的,从前我就住司空府,我是曹司空的义女!”

“呵,还司空义女,做什么大梦呢!管你是谁,进了我们兄弟管的这块监牢,向来只有等死的份儿!上头有令,不能给你一滴水一粒米,好自为之吧。”

什么!曹操已经定我死罪了??——瞳孔放大,我双手抓住狱栏,滑落在地。

狱吏已经笑着走远了,我却还自顾自发愣。

不可能!不可能!曹操怎么可能会杀我?——我喃喃自语。

怎么不可能?历史上他不就这样干了吗?——脑中忽然飘出一个声音。

不会的,不会的,他只是一时生气。

可是,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完了,完了,曹操不肯见我,一切都完了。

当初意图跟杨夙远走他乡时,口口声声不承认自己是曹家人,如今求生的时候,倒想起自己是曹操义女了?崔缨啊崔缨,你可真是厚颜无耻呢!

我蜷缩成一团,把头埋进臂弯里,绝望得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果真,一连两日,不论我怎样恳求,曹操就是不愿见我,甚至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我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深渊,独对冰冷的墙壁顾影自怜起来。

白日监牢潮湿闷热,还有蚊虫叮咬。夜里则是无尽的寒冷与孤独,还有远处哭声萦绕梁间。两日未进水米,口焦唇裂。夜间睡不着,白天只能全身乏力瘫在干草上。头发凌乱,人模鬼样,前所未有的狼狈,让我不得不怀疑——这场汉末重生游戏,我是否真的走到了临界点?

叩紧手腕,虎口那道杨夙划伤的刀疤还在隐隐作痛,可更大的刀伤在心头。

我可以忍受再多的刑罚责骂,却最不能忍受昔日亲朋冷眼,更承受不住从期望的天堂跌落遗弃的地狱。司空府义女不知何罪披锁游街,不知道此事该怎样轰动全城?不知司空府众妻妾,又当如何看我?不知叔母深夜,可会反侧不寐,偷偷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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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羞恶、恐惧、不甘、哀伤、愤怒、恨意……百感交集,生不如死。

奉孝,奉孝……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完成你的遗愿了,我真的好没用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还有那些话没跟曹操讲呢,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啊……

到了第三日,监牢外又出现了狱吏的身影,我双眼迷离,却分明看见他们面面相觑,端进一盘胡饼,还有一大碗清水。食物的气息瞬间吊起我支撑着爬过去的力气,经过艰难的探取,终于抓住一张胡饼。我喜出望外,顿时打起精神劲,先一口灌下清水,然后又大口啃咽着胡饼,一直吃到呛。

一双朝履悠悠然靠近,两名狱吏也随之闪开了身影。

我猛然一抬头,果见曹操叉腰站在狱外。

是啊,狱吏焉敢私自给食于死囚?我怎么忘了呢。

我再不能咽下一口胡饼,只能不停地抹泪。

再次见到曹操,我再不能忍受住,直俯身哭着叩头。

“崔缨知错了,求司空留我一条性命!求司空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曹操默然,不知喜怒,但他随即挥手,教狱吏将我带到了审讯间。

他自安坐于榻上,我伏跪于地,收敛了眼泪。

“缨儿——”曹操声音略显疲惫。

“在。”我竖起耳朵仔细听。

“孤只问你,汝何以识得杨夙?可是奉孝教汝这般行径?”

我慌忙摆手:“与郭祭酒无关,都是缨儿一人所为,万望司空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