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古罗马军团的执政官们未能有机会向沐英面授机宜,况且一千六百多年后的麓川象军较之于印度、希腊和北非的先驱们在战力上又有显着提升:百夷战象在关键部位配备铠甲,可以抵御箭镞甚至长矛;象背上安装敌楼,军官们在配备了盾牌的敌楼上俯瞰敌情指挥部队,视野十分开阔;战象两侧还装有竹筒,内置向前突出的标枪,从而加大战象冲击敌阵时的杀伤力。而且横断山区地势崎岖,平坝较小,步兵难以展开,因此无法像平原地区的罗马步兵方阵那样散开阵形以避让战象冲击。决战前夜,听着对方军营中不时传来的大象嘶鸣,真是难以想象来自中原地区的明军士兵心中是何等的忐忑与恐慌。
然而明军统帅沐英此刻想必胸有成竹。此战乃是他守滇以来的最大战事,对阵的是大理段氏覆亡后云南最强大的割据势力,还有史上最大规模的战象部队——皮洛士扫荡罗马军团靠的是区区二十头大象,而麓川军在定边城外部署的战象多达百余头。在他的后方,明太祖朱元璋同宋太宗赵匡义、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一样都是遥控战场癖好的晚期重症患者,醉心于“决胜千里之外”。朱元璋从南京发来的最高指示是:“葺垒深池,以固营栅,多置火铳为守备。寇来勿轻与战。”可是敌军声势浩大,又有“装甲部队”清道,明军营垒仅能延缓却难以阻遏对方攻势,一味强调防御、避战的话只会丧城失地步步后退,而如果不能在高山深谷的横断山区挡住麓川军,一旦被对方进入地势平坦的高原地区,明军需要防守的战线将大大延长,从而进一步凸显明军兵力薄弱的弱点。
综上,沐英没有采取节节设防逐步消耗敌军攻击势能的战术,而是从驻滇明军中选拔了三万精兵驰援定边——定边城位于无量山和哀牢山北端的一座河谷中,向南是景东,向东是摩沙勒,向北是巍山和弥渡两个平坝,通往大理,一旦被由西而来的敌军占领这一交通枢纽,明军就会陷入极大被动,因此沐英决定在此与麓川军殊死一战。
既然沐英在以寡敌众的不利形势下选择与对方决战,我相信他的内心是有必胜信念的。
《明史》中的《沐英列传》和《云南土司列传》对定边之战的记载不尽相同,综合来看,这场战役至少打了两天三轮。开战的第一天,麓川军未出全力,试探性地以战象开道,冲击明军阵地;明军则部署了弩箭阵列,抵挡麓川军的首轮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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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哀牢山深处,阳光透过密林。 (视觉中国 / 图)
5
三段击
第二天,麓川军集结所有战象,加装铠甲防护之后再次发动突击,意图运用“象海战术”攻破明军的弩箭防线。沐英则将部队一分为三,以正面防御辅以左右侧翼,配备朱元璋特别叮嘱的火铳,并开创出了一种划时代的全新射击战术——三段击。
十四世纪明军所使用的“火铳”又叫手炮,它的工作原理与火绳枪相近,从前膛——也就是枪口——填入火药,装入弹丸,用通条捣实后引爆枪膛底部的火药,推射弹丸出膛射向目标。根据现代还原分析,火铳的整个装填过程大约需要一分钟。而对方骑兵只要依靠人多势众,顶过一轮齐射就可以继续冲锋,利用这一分钟的间隔突入敌阵,屠杀或驱散缺乏自卫能力的火枪手,火枪防线也就土崩瓦解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当时普遍的思路是尽可能多的装备火铳,尽可能多的杀伤敌军骑兵有生力量——但沐英则不然,他独创了火枪手的流水线作业法:将火枪手分为三组,第一组负责瞄准射击,第二组负责点燃火药,第三组负责装填火药与弹丸,将装填完毕的火铳交给第一组,再装填第一组交付的空膛火铳……如此周而复始,可以将射击间隔缩短到十秒左右,这种火铳战法就叫做“三段击”。
后来火铳改进为火绳枪,使用扳机击发,不再需要专人点燃火药,三段击战法也演变为三排火枪手轮换位置,第一排射击完毕后退回到第三排自行装填弹药,与流水线作业法的设计思路相同——但日本、西欧运用该射击战术比沐英至少晚了两个世纪。
当时朱元璋已向云南前线输送了大批火铳,本意是用于城防,但沐英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将使用火铳所涉及的装填、点火、射击等复杂工序拆分为三个兵种,三人一组,迅速训练部队形成了战斗力,在定边之战的第二轮攻防中大放异彩。根据《明史》记载:“英率将士,益置火枪、神机箭,更番射……象皆反走。”也就是麓川战象在明军三段击的战术下饱受杀伤和惊吓,纷纷掉头跑回本阵;战死的大象倒毙后其背上的敌楼坍塌,上面的麓川指挥官们遭到明军攒射,“各被百余矢,伏象背以死”。
图片明代铜火铳。(视觉中国 / 图)
见杀手锏失利,思伦法只得回归到使用常规武器,派大将昔剌亦带着一支突击队向明军发起第三轮攻势——百夷将战士称为“昔剌”,因此“昔剌亦”很可能是百夫长或者五好战士之类的意思。麓川军并不以格斗和弓箭出名,他们的神技是投掷标枪进行超距打击,可以想象猛将昔剌亦如夜叉般咆哮而出,率领麓川突击队一边向明军左翼阵地冲锋,一边如雨点般掷出标枪,将明军弓箭手、盾牌手们纷纷刺穿倒地。明军左翼军心浮动,不禁向后退却。正在制高点俯瞰战事的沐英大怒,解下佩刀命令亲随立斩左翼指挥官,以儆军心。
左翼指挥官是谁呢,就是两个月前率军驰援摩沙勒寨、击退麓川叛军的大将宁正。说起来这位宁正同沐英一样也是养子出身,早在红巾军时代就跟着干爹韦德成投靠了朱元璋,后来韦德成战死,宁正子承父业当了部队的指挥官。据说朱元璋与韦德成的孀妻有染,还诞下一子,后来考虑到影响不好,为了笼络宁正及其部曲,这才让韦妻改嫁他人。
就是这位红巾军二代宁正,看见山顶的主帅沐英把佩刀交给了旁人,然后那人居然下山朝着自己的方向疾驰而来,他顿时意识到脖子上的六阳魁首根基不牢,恐怕顷刻之间就要身首两分,因为沐英在战前下过命令:“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情急之下,他掉转马头迎着昔剌亦冲了上去,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呼喝。正处于混乱中的左军士卒见主将亲自出马杀敌,也都振奋精神跟着玩命冲锋,结果反而打退了可能已经耗尽标枪的昔剌亦突击队。此时沐英指挥明军全面反攻,将麓川军主力歼灭于定边城外的南涧河谷之中。
图片哀牢山云海中的山寨。(视觉中国 / 图)
6
尾声
定边之战挡住了麓川东扩,为明朝在云南的统治带来了半个世纪的安宁。沐英一方面收复了三年前沦陷的景东,部署部队在此屯田,巩固哀牢山以西防线,另一方面向失败的麓川政权索取高额战争赔款:三万头牛、一万五千匹马、五百头大象和三百名象奴,相当于对麓川的经济和军事力量釜底抽薪。在定边一脚踢到铁板的思伦法为了弥补亏空,转而向南攻打缅甸去了,一直要到五十年后的1438年,思伦法的儿子思任法才卷土重来攻击澜沧江流域,那已是明英宗时期的事了。
定边大捷之后,沐英还京述职,朱元璋拍着他的背说:“使我高枕无南顾忧者,汝英也!”又过了三年,沐英因儿时玩伴太子朱标英年早逝以及养母马皇后病死两大沉重打击而过度悲伤成疾,不久也呕血而死,年仅四十八岁。死后,西平侯沐英被追封为黔宁王,子孙被加封为黔国公,世袭罔替,直至末代黔国公沐天波陪同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流亡缅甸,最终为保护末代皇帝而战死在异国他乡。
上世纪七十年代,南京的沐氏墓地中曾出土一块金牌,史家鉴定为沐英对子孙后代的家训,试录于此:“凡我子孙,务要尽忠报国,事上必勤慎小心,处同僚谦和为本,特谕,慎之戒之。”
朱元璋一生中认过二十多个干儿子并委以重任,但在所有这些养子中,他仅对沐英刮目相看,让他世世代代镇守国家边陲重地。归根结底,这是因为“惟英在西南勋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