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阿萍告诉我,她听说贾老头当画家时最出名的就是画树。众人评价他画的树有根骨,见青绿,古意盎然。古时候画竹子的人在自家后院种竹子,画鸡的人养鸡,贾老头没事就去摇树,多半是当画家时熟悉作画对象的习惯,说明他非如此不足以摸清树的根骨。在这方面人类就远不如AI,后者只需要看图学习就行了。
虽然吃不了画家这碗饭,但贾老头早年攒下的家底估计不薄,他儿子每次来看他带的都是高档补品,他住的这个养老院也不是穷人能进的。老板对养老院的宣传语是全真人温情陪伴,来这里住的老人有不少就是听信了老板那张嘴,信了什么真人陪护才有温度,真人送走才好上路。他们不知道,等来到这里,真正服务他们的还是几个AI护工,我们其他人主要是干点杂活打打下手,有空多在他们面前晃悠,制造一种院里满是人类的错觉。这年头哪里还有原生人类的净土,哪怕是谎言,只要让他们感觉良好,我们就算尽到职责了。
我把这总结跟阿萍说了,她基本同意,同时又表示这么骗人让她心里有些愧疚。为了让良心好过点,她最近工作得更勤快,每天休息时间都去曹奶奶那坐,听她讲十九世纪欧美文学。她说,尽管好几次听到快要睡着,她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微笑点头,当个好学生,提供宝贵的情绪价值。她鼓动我有样学样,做点更加对得起工资的事。
我从善如流,学她说的去找贾老头陪聊,没聊几句就被迫泄了底。事情是这样的,那天贾老头突然问我,平时帮我把他抬走的那两个护工是不是AI机器人。为了工资我不能直接承认,但也不好昧着良心否认,就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说那两个人的姿势和发力特别平稳,力道均匀,每次托着他的时候,他舒服得就像上了轿子,在那一晃一颤的节奏里差点就要睡着,多亏被我抱住的双脚时不时刺痛一下才没有当众丢脸。他说和那两个护工相比,我水平差得太多,简直像个白痴,又或者那俩是机器人,而我只是人。
我当然不愿意自认白痴,只能告诉他我是个人。贾老头嘿嘿一笑,说他早就察觉有问题,这养老院挂羊头卖狗肉,AI护工远不止组里这两个,其他组的他也全都记下了。正当我心里盘算要不要灭口时,他又话锋一转,说AI护工伺候起来就是舒服,比人还会察言观色,他手一抬就知道要递水,还给插好小吸管,喝完还给递纸巾。我顺着他话头说对啊对啊早知道直接住全AI护工的那种院,照顾得舒舒服服,没有毛手毛脚的人来碍事,还不用花冤枉钱。结果他听了又一脸不高兴,说照顾再好又有什么用,都是等死的人,要那么舒服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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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聊到这份上,我就不知道怎么接了,只能默默给他揉肩膀。我故意用上很大力气,揉得他龇牙咧嘴,但老头也真能硬顶,就这样还不叫我停,憋着一口气跟我犟。没多久我手就酸了,只能假意改成给他松松骨头,双手抓着他肩膀前后晃动。这一松,老头的气也缓过来了。他冷笑说,你这动作跟个猴子在摇树似的。
我心想你才是猴子摇树,这都是跟你学的。
他说你是不是在想我摇树的事。我心里一惊,这老头是越活越妖了,脑子转这么快。
我以前第一次进动物园,去了猴山,就看见一只猴子在那摇树,贾老头说,我后来又去了几次,每次都看到它在那摇,摇啊摇,也不知道摇出个啥。回来后我一直在想,猴子它为什么要摇那个树,是不是树上挂了什么东西,想摇下来,还是说它是想把树给摇倒了,在其他猴子面前显摆自己的力气。每次我想出个结论,下次去我就用心盯着,看我猜得对不对。可是那树上没东西,其他猴子也没谁注意它。我从小想到大,到我变成个老头,猜了好多次,每次猜完去看都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不是的。
我被他勾起兴致,问他最后找到答案了吗。他说有,就在他开始发病手抖,画不了画后,他又去了一次动物园,发现原来那只猴子老死了,摇树的变成了一只小猴子。小猴子力气足,树枝被它摇得颤动不停,像极自己那只抖得停不下来的手。那时候他突然明白了,猴子摇树就是为了摇树,树上没东西,也不求被谁关注。它住在猴山里,要一口气住到死。猴山就那么大,无处可去,不摇那棵树,它又能做什么呢。
老头说完沉默了一会,仿佛触动了心事。我在那晃也不是不晃也不是,就把爪子搭在他肩上,等他说下一句。过了一会,老头突然甩开我的手跳下床,说,让你看看我的画。
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神采奕奕,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岁,动作也跟着轻快起来。他打开柜子,我原以为他要摸出一叠画作,结果却是从一堆破塑料袋后面翻出画笔和水彩,又拿出一张纸在桌上铺开。他拧开水彩在盘上调色,刷刷地搅动色彩,握笔的手奇迹般不抖了。
等到他再抬起笔,周围就彻底静了下来。我看他叉开腿半蹲,背脊挺得笔直,胸口高高鼓起,一口气被他狠狠吸入,又像丝线般从齿间漏出来。他落笔,笔尖如刀锋,颜色沾染白纸,是树皮的浅棕色,老头的手腕稳如磐石,带动笔锋缓缓往上,刷出一树挺直的枝干,中间笔尖一顿,就是一个节子。他笔下的树渐成形,是平时常摇的那棵,仿佛要把东角的树提炼了精气神,抱过来放到纸上。树干挺拔,他也挺拔,作画的样子像一幅画,静谧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