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即将到秋收时节,那一纸迟迟未曾签发的圣旨终究还是传到了庆王府门前。
王侍人一手拿着圣旨,瞧着庆王萧铎带着身怀六甲的抱琴,神情依旧恭敬,“庆王爷,接旨吧。”
萧铎回过神来,双手举过头顶。那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而今似有千斤重,差点就要将他整个人压垮。萧铎两手托着圣旨,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看向王侍人道:“谢圣人,不杀之恩。”
明明是一句看似没有什么问题的谢恩,听在众人耳朵里却讽刺异常。王侍人五味杂陈地瞧着萧铎,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五公子,此去西北,山高水长,你……一定要多加保重啊。”
萧铎笑了笑,没有答话。而是深深看了一眼这偌大的庆王府,忽然仰天长叹道:“此后,这王都也没有我萧铎的立锥之地了。王侍人,咱们后会无期。”
王侍人拱了拱手,带着宫人转身正欲离开,萧铎又忽然叫住了他,“劳烦侍人替在下给圣人带一句话。”
王侍人闻言,转过身来看向萧铎道:“五公子请说。”
“就说……”萧铎张了张嘴,却发现不论是眼睛还是嗓子眼里,都是疼痛难忍,压根说不出来。他红着眼眶自嘲地笑了笑道:“罢了罢了,而今我说的每一个字圣人都不想听了吧,那就这样吧。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那……老奴告辞了。”王侍人见状,也只好现行退下了。
他刚一离开,萧逸便出现在了庆王府门口。府里的仆人们都多少知道了自己的主子已经贬为庶民,且要远去西北充军,皆成了一盘散沙,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萧逸一路行到内院,也没有见任何护院看守。
“五弟。”他见萧铎呆立在院子中央,小腹微微隆起的抱琴,正小心翼翼地守在一边,忧心忡忡地瞧着他。
萧铎听到萧逸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看向门口,可不就是活生生的萧逸站在门口吗。
萧铎咧嘴一笑,笑容里还带着些邪气,“大哥来得这么巧,是来看我笑话的?”
萧逸拧着眉头,并没有因为萧铎这一句挑衅的话而恼怒。与之相反,他感到愧疚。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才缓缓抬步向萧铎走去,“五日以后,我带你们一起离开。”
“你已经往上递折子了?”萧逸的这句话让萧铎感到意外,他自然知道这次他充军去西北应该就是萧逸的手笔,却没想到他为了护自己的周全,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萧铎有些惊愕地看着萧逸看了半晌,才又道:“你真的打算离开王都了?”
“嗯,”萧逸垂下眼,不想让萧铎看穿自己心里的情绪,“不仅我会走,老三和老七,也会各自回自己的封地去。”
“你们……真是疯了。”萧铎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应当很清楚,现下就算萧烁将太子之位暂时保住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就算圣人什么都不说,大家都明白,我是给他顶罪的。这种时候你离开……那高位,你是当真不想要了吗?”
“那高位有什么好的?”萧逸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直视萧铎,似乎是想要他看清楚他眼中的真挚,“父皇坐在那高位上大半生,你见他又快乐过几时?还有当今太子,萧烁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要将这个储君之位死死守住。可现如今,怕也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
“你就这么甘心给旁人做嫁衣?”萧铎知道萧逸看得透彻,可是一想到他们几个人纷纷退场之后,就只剩下萧烁和萧湛二人龙虎相争,他便有些不甘心。
萧逸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来拍了拍萧铎的肩膀,“五弟,时过境迁,一切都放下吧。在西北,有大哥护你的周全,你可以与妻儿平稳过完这一生。不好吗?”
“……圣人在位时,自然可以。可是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呢?”这个话足够大逆不道,吓得抱琴都白了脸色。可这兄弟二人却都神色如常。
“这不是你我能够预见的事情。珍惜当下便好。”萧逸看着萧铎沉默了半晌,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萧铎定定地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亦久久未曾言语。抱琴站在他身后,见他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心里有些害怕,便伸出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王爷,咱们……咱们回房间里歇息一一下吧。”
“你这个称呼,以后要改了,”萧铎转过头来看着抱琴。抱琴一惊,以为他是生气了,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谁知萧铎又低声说了一句,“叫一声相公便好。”
抱琴没想到这种话会从萧铎的嘴里说出来,她抬起头来看着萧铎,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立马小脸绯红,“那个……奴婢,奴婢先回去收拾了,王爷您慢些过来便是。”
说着,她便由自己的贴身丫鬟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萧铎。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她一下子没办法好好消化。抱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抬头看着蓝天白云,只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欢呼雀跃的心情与一片沉重气氛的王府如此格格不入。
……
宋文禹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到了东厢房,怀仁扶着他还没有踏进房间,阿金就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酒味。转头一瞧,就见着宋文禹身子瘫软在怀仁身上,完全是被人扛进来的。
“他这是怎么了?”阿金瞪大了眼睛,赶忙迎了上去。印象里,阿金从未见他喝得如此不省人事过。说烂醉如泥,似乎也不为过。
“夫人莫怪大郎君,他今天心里不痛快。”怀仁见阿金好看的眉头已经拧起来了,连忙给宋文禹开脱。
阿金倒是没生气,只是有些心疼。见怀仁一副生怕自己发怒的样子,无奈地往里屋挥了挥手道:“你帮个忙,把他放到床上去。”
“是,”怀仁连连点头,便跟着阿金一道将宋文禹给安置到了床踏上。
阿金瞧着宋文禹紧闭着双眼,一脸痛苦忍耐的模样,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怎么还敢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借酒浇愁?”
她话音刚落,宋文禹就掀开了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他声如蚊呐,阿金却还是听清楚了,“阿金……头疼……”
“知道头疼,还喝这么多?”阿金回了他一句,半跪在床前,一边给宋文禹轻柔地擦着脸颊,一边如是说道。
“心疼……”宋文禹说着,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阿金从来没见他这么憋屈过,用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别打了,也不嫌疼。”
宋文禹侧过头来看着他,眼眶有些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其他,“我总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阿金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你自小便在这尔虞我诈之中长大,应该最是知道,今日的结局也应当是在你意料之中的。”
宋文禹仰躺在床上,看着在床顶铺就的那一层柔软绚丽的绸缎,“话虽如此,真道了这个时候,却还是会止不住地难受……为自己不值,为润王觉得不值,更是为了淮南郡那些枉死的平民百姓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