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守灵的夜晚,连梦向权自己也决不会承认他心里生出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恶意,正因为莫可名状,所以,他就有理由认为他生出的是好意,是为了他的“亲爱”的弟弟梦独好。如此,他在良心上才不会自相矛盾甚至自我谴责,才会说起话来行起事来毫无愧意。
本来,梦向权一个人对梦独悄悄“考察”就可以了,可他担心自己拿捏失度考察不够准确,于是就趁梦独不在屋里的时候,对另外七、八个一同守灵的人说,自从梦独被军校开除学籍如今复员回家后,他总觉得梦独受到了心理上的严重创伤从而导致说话神神乎乎做事十分出格,他怀疑梦独有了某样精神上的疾患,说不定已经成了精神病,可是他不能断定梦独究竟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所以,他请大家一同对梦独多加关注,如果梦独真的成了精神病,也好及早采取措施,或者关起来,或者送到远处的精神病院。
就像梦向花点拨和提醒梦向权立竿见影一样,包括梦向财在内的七、八个守灵人也立即调动记忆,在记忆里搜寻梦独有哪些异于常人之处。这么怀着偏斜的方向一回忆,他们忽然便有了很多发现,皆觉得梦向权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皆觉得其实梦独早就有了某种他们忽视的征象。他们忌惮万一梦独突然闯入,所以不敢大声交流心得,只能悄声地说上三言两语,虽然他们互有嫌隙,但在这个守灵之夜却心照不宣,都想在这个夜里察究梦独是否真的成了精神病患者。
在心里,他们既盼望梦独成为精神病患者,可是又害怕梦独成为精神病患者。
他们的心情很错乱地交织着,心跳也与以往有些不同。
梦独出外散步回来了,本来,他是不会出去散步的,出殡后的守灵未满三日,他是不能以任何理由出外散步的,尽管天已黢黑——说起来,散步是顺便,是顺便到田野上的小塍上走了走。
梦独一个人吃过简单的晚饭后,大哥梦向财来了,他是长子,夜晚的守灵,他自然是有一种带头的责任感的。梦向财对梦独说,出殡那天放在土地庙旁边的那张父亲母亲生前睡觉用的木床,需要翻个个儿——出殡那天是将床面紧贴地面四脚朝天的,如今头七过了且出殡过后的三天守灵将满,需要把床正过来,让床面朝天四脚着地,放满五七三十五天就可以拿回家来,倘床烂掉了,就作罢。梦向财叫梦独去将床翻过儿正好,以便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后代。
梦独便出去了,到了土地庙前,做好了大哥梦向财要他做的事情。见天色已晚,而外面并没有走着的行人,此地乡下人并没有晚饭后出外散步的习惯。他认为不会碰到村人,便决定走一走,既散散步,更散散心。
在田塍上走了会儿,他想,明天得去公安局看看如何*****,能不能出示退伍证后就为他办理?当然了,等会儿回家后,小声问问二哥梦向权,看他是否知道户口簿的下落。
他并没有耽搁太久,若耽搁久了,近亲的守灵人到齐了,会说他为自己的父亲母亲守灵竟然不专心一意呢,连最后的表现孝心的机会都白白错过,反落得一身不是。
梦独回到家,并未关闩上院门,兴许会有守灵的人来得迟一会儿。
进到灵屋,他仍如昨天前天大前天地跟屋里的人打招呼,而别人在回应他的时候,眼光里不免含有研究的成分,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想从他的话里听出什么,当然,是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想要的东西。
梦独问二哥梦向权有没有看见家里的户口簿。
梦向权说:“俺家有俺家的户口簿,俺拿你们家的户口簿做什么?你的户口没登在俺家的户口簿上,俺的户口也没登在你跟咱爹咱娘的户口簿上。”
说完,梦向权追问:“你找户口簿做什么?”
梦独没有避讳梦向权,说:“****用。”
梦向权说:“俺可没见到。”
梦独说:“莫非是丢了不成?”
有人说:“户口簿弄丢了也没关系的,补办就是了。”
梦向权说:“****有个鸟用?办证得花钱。再说了,俺庄户人家,用不着住大宾馆,俺只是在附近打工,工头又不要身份证。”
有人接话说:“可不?俺就是去了城里,也没用到过身份证,俺就住最小最便宜的小店,那些小店里从来不要身份证。”
梦独说:“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身份证,它是一个公民身份的标志。”
听听,当了几年兵,怎么说出话来就让梦家湾的人听不懂哩?什么“公民”,什么“标志”?守灵的人听得半懂不懂的,想起了梦向权的拜托,纷纷将探究的眼光投向梦独。
他们中,确乎有人不懂何为“公民”,就问梦独:“你经见得多,你倒是给俺讲讲,什么是公民,什么是母民?俺只知道,俺是老百姓。”